上有不屑的笑。
“陶滢,你要用左手拿话筒吗?”她这样问,似不经意,却又如此刻意。
我没好气地回嘴:“难道左手不可以拿话筒吗?”我昂首挺胸从她面前走过去,再回头,看见她气急败坏的脸。
其实,除语文老师外,没有人认为我会成功。
包括田佳佳。
她微微皱着眉头,不说话,过很久终于问我:“是真的喜欢吗?”
“是。”我从来没有如此斩钉截铁。
那些困顿而尴尬的岁月,那些自卑而迷茫的年华里,我从来不知道,梦想本身有如此可亲、可爱的面孔。
换句话说,生命,对我而言,已许久未如此饱满过了。
我是说,饱满。
饱满,就是种子破土、树叶抽芽,一小团的茧握在手心。是鼓而胀的质感,填充在生活的角落里,让你感觉不虚无。
我终于在有了梦想之后,感受到生命那些华美的颜色,在晴好午后慵懒停靠。
我记得,在过去的时光里我曾弄丢过我自己:我的未来、我的梦想、我的希望。那是我记忆中最张皇失措的一段时间,我如同象棋棋盘上的卒子,手持盾牌,步步为营,只能向前,不可后退。我无意伤人,能不被人伤,已实属不易。
那些人前人后的嘲笑、三三两两的指点,不过是湍流的河,奋力趟过去,一切不过如此——早已练就一身不怕死的胆,哪怕你说我脸皮厚。
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或许未遗忘,但已不害怕。
因为同学们终究是健忘的。分班之后太多故事散落了,除了日益逼近的高考,大脑里容不下其他。我对陌生人从来不怨不恨,因为我知道,我的忘不了,不过是因为极之希望落空后的极之失望,或者说,我只是无法面对张怿、夏薇薇、徐畅,以及一切与当时事件发生联系的人与物。
感谢梦想——因为一场突然落幕的爱,我却找回了我的梦想。
它太仓促地就介入了我毫无准备的生活之中,然而突如其来的冲击并不让人感觉痛苦,或许可以说,还带来了某种欢愉。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然而,经历了这一切,我无路可逃,唯有背水一战。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唯一的希望,唯一能拯救前途、拯救自己的方式。
所以,我找到了我的路,再苦、再难也要咬牙走下去。毕竟,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无力走路,而是无路可走。
感谢田佳佳,她收起担忧的眼神,而给予我无比坚定的鼓励:她只是在自习课的时候给我传了无数张小纸条,告诉我一定要坚持到底——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坚持到底。
只是没有想到,妈妈的态度那么开明。
她在电话里听完了我的设想,沉默了一小会儿,问我:“你觉得你真正喜欢这个专业吗?”
我说:“是。”
她又问:“你觉得你有足够的克制力抵御那些诱惑和压力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妈妈叹口气,说:“是啊,你也不过是个孩子。”
沉默了一会,她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在艺术学院做老师,我向她打听一下好不好?如果她说你可以尝试一下,那我们就勇敢地尝试一下!”
她的语气坚定、沉着,充满轻松的鼓励。我隔着一条电话线,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总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轻轻地、柔软地开放着。
7-3
在等妈妈电话的时间里,我不可遏制地回忆起那些和妈妈之间有限的残章。
我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或许是最奇怪的,因为我从小便不是美丽的女孩子。
她有瘦削的身材,并不高,然而沉静端庄。她站在那里,你一回头,便可以看见她含笑的目光,充满安然静逸的力量。爸爸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校园里散步,只见一个女生穿好看的格子裙从他面前闪过,身上有淡淡雪花膏的香。他转头,看见她信步走进旁边的教学楼里。他只想跟上去,只想认识她。
他说,这一辈子,他只为这一个女人失魂落魄过。他这样说的时候,微微含笑却看不出戏谑。
爸爸追妈妈的过程,在整个地质大学校园里是一段佳话。
那个憨厚的男生,不说话,木讷的、羞涩的,想要靠近却没有勇气的,只能用情书,一封封打动女生的心。据说,那时候校园里极流行“情书”这种载体,很多人都写,不过水平良莠不齐。偏偏我爸那时属于文才斐然的那一种,人倒不帅,却颇有些内秀。他的情书极少高谈阔论,只是随口说点开心的事、生活的心情,然而不经意,一句话却打动女生的心。
他在信里说:“柏拉图说,人生来是一个半圆,只有找到另外半个,才可以获得幸福。我希望,我可以找到属于我的另外半个圆,然后,这个完整的圆便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这个在今天多么广为人知的理论和多么单纯甚至酸涩的句子,在八十年代的空气里,却曾是那么高屋建瓴,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就因为柏拉图而走到了一起——穿白衬衣、格子裙的女生和穿蓝灰色夹克、涤纶裤子的男生就这样相爱了。
半年后毕业,他们结婚。又过一年,他们有了我。
生活已经很幸福。
可是,工作单位要去格尔木,他们属于单位有限的几个大学生,广袤的大西北,需要他们去奉献青春。
挣扎很久。
外婆说,那段日子,他们不断地吵、我不停地哭,让37号院毫无宁日。
终于,还是外婆站出来:“小桃给我,你们走。”
两个人双双愣住。
这几乎是当时情况下唯一的解决方式。
于是就走了。相互承诺要给彼此永久幸福的两个人双双去了大西北,而他们小小的女儿,在海边湿润的海风里,扯着外婆的衣角长大。
他们写信,很多信,寄来了,外婆找人读来听,有关于我的句子,就比划着给我看。我当时不识字,眼神扫过去,只盯着外婆的衣兜,期待里面的糖果。
后来渐渐长大,变成我给外婆读信。
很不耐烦。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随信寄来的照片、卡片,或者稍后抵达的包裹。
照片上的妈妈很美丽,爸爸皮肤黝黑,他们站在阳光茂盛的高原,微笑。
渐渐长大。
长大后也有过对妈妈的想念,却只有每年2月能够见到她。她和爸爸,为了我,从来没有一起享受过假期,她休2月,爸爸休8月,只为一年有两个月,可以有人陪在女儿身边。
是种牺牲,然而我不懂,从未珍惜。
我痛恨那些她为我检查作业的有限日子,痛恨她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影响我偷看小说,也痛恨她每一次离开时一滴一滴努力压制的眼泪。
痛恨她的走,也痛恨她的留。
因为孤僻,习惯了独自长大的我就是这样满身带刺的小刺猬,习惯性地竖起一身的刺,却盲目到无力拥抱。
我早熟——这样长大的孩子,往往都早熟。我期待一种爱,那么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无论炎热的夏还是寒冷的冬,不离不弃。他给我爱,而我也爱他——当然,不仅是爱情的爱。我甚至设想等将来长大了,如果我也有个女儿,我一定要陪她长大,和她一起搭积木,坐旋转木马,唱歌、画画。我要她温暖而明媚,不孤独、不寒冷,像36号院的殷然和所有其他孩子那样。
因为缺乏这一切,我以为我恨她。
直到张怿出现又消失,直到我的命运发生至关重要的转折,我似乎才发现,她距我那么远,而她的心却在我身边,我其实从来未曾缺少过她的爱。
至少,她始终付出,只是我太迟钝,从来没有发现。
电话铃声终于刺破安静的空气响起来时,已是夜晚9点。夜色沉沉里我忽然有点担心:假使,是条走不通的路,那么我要怎么办?
我的希望经历过太多打击,早已片瓦无存,这是最后一次,我并不敢想象,假使消失,我会不会一无所有,一蹶不振,一泻千里?
然而,妈妈的声音那么温和:“滢滢,如果你试过了,却失败了,你会后悔吗?”
她顿一顿:“或许到那时候,就更考不上大学了。”
她的语气那么担忧。然而我说过,我只有这一条路。
“妈妈,我不会后悔,绝对不会。”我第一次语气那么坚定。
妈妈沉默了,或许只有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却那么长。
终于,妈妈说:“那好,滢滢,既然决定了,就全力以赴,你要记住今天的话。”
电话这边,妈妈看不见我在重重点头。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问我:“你适合吗?你可以吗?”
她也没有说“你不漂亮,不要想了”之类的话,她只是告诉我:“只要你努力做了,就算我们失败了,也会从这个过程中学习到很多宝贵的东西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离我那么近,仿佛就在我身边。而我,仿佛任何人家的女儿一样,依偎在母亲耳边,悄悄说点小女儿的心事。
我想,我也是从那天晚上起,渐渐贴近了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