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天像个大漏斗,大风大雨。邓一群感觉自己都快顶不住了。他感觉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每天一清早就出去,和群众一起扛沙包,运石料,十分辛苦,晚上天黑了才能回来,躺在床上,感觉身上的骨头都快散了架。
没有人知道他这份辛苦,特别是机械厅的人。肖如玉也不会想到他会这样的辛苦。在抢险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真的融进群众中去了。这是一场战斗,容不得你多想什么。在一群劳动者当中,你能体现的价值就在于劳动。
连续多少天,邓一群感觉自己消瘦了不少。身份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完全就是一个乡干部。身上到处都是泥巴,再这样下去,连一件干净的换洗衣服都快没有了。偶尔,雨也会停下来,有时还能放那么一小会晴,但境外的客水却不断地内压。险情越来越重。全县都发动起来了,县委、政府有半数的干部集中到了沟墩乡。县里的驻地部队也来了。沟墩乡更是所有的农村劳动力都上堤了,连一些企业和学校都上去了。市里也向这边提供车辆、草包、木材、水泥、石子、钢筋等等一切必要的物资。
邓一群给厅领导分别打了电话,汇报了这里的情况,他们一一鼓励他。在和龚长庚厅长通话时,没有听出他有什么不快的情绪,也许自己只是虚惊一场,调进来一个副厅干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情稍稍安稳了些。他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孔副厅长。孔子悦,这个名字很好听,很温柔的一个名字,从这个名字里,邓一群甚至感觉他应该是个书生。在电话的那头,孔副厅长发出了很动听的笑声,说他已经知道了,他在下面很辛苦,向他表示慰问。
话不多,但邓一群听得心里暖暖的。
最关键的那一天到了。
那天早上天还有点黑,住在隔壁的苗得康就来敲邓一群的门,说:“小邓,快起来,到堤上去。刚才老焦说堤上已经有好几处顶不住了。”邓一群赶紧穿衣。一开门,又是风又是雨。苗得康说:“快走。”骑上车就走。出了乡政府大门,再转过水利站,上了马路,那边就是大运河堤。在黑乎乎的天色里,远看一片苍茫。这时候不过四点多钟,邓一群想。大运河像一条肥胖的白蛇,就在眼前。风吹起了他们的雨披,衣服从里到外,完全湿透了。
苗得康骑得比邓一群还快,邓一群感觉都有点不行了。雨点顺着风打在脸上,就像豆子砸的一样,砸得生疼。视线也完全被雨水模糊了。到处是风声、雨声、树叶声和运河里的水拍打堤岸时发出的声音。不久他们还听到了人的喊叫声。他们知道,那些声音是由大堤上抢险的群众发出的。
大堤已经裂了,在十米宽的路面上,已经有数十条深深的裂痕。到处是黑鸦鸦的人群,一群赤膊的庄稼汉在水里打桩。到处是喊叫声。场面乱糟糟的。马灯晃动。拖拉机的灯光笔直地射向河面。光带里闪着无数条雨线。他们看见了乡党委书记老焦,跑来跑去,正在喊着什么,他的嗓子已经哑掉了。裂缝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大堤有随时决口的危险。邓一群不知怎么才好。苗得康用力拨开人群,一下子就跳到了水里,大声喊:“下石块!下石块!”邓一群吓得也就赶紧跟着跳到水里,喊着“下石块下石块”
那些强壮的农民们奋力地打着木桩。老焦看见了他们,赶紧指挥下石块。一块块石块运过来,一块块地垒。既然是一个抢险队员,那些人也就把邓一群当成了劳力。邓一群面对那石块还真有点吃力,但他咬着牙坚持。锋利的石块棱角把他的手臂和腿肚子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那时候也顾不得了。
寒冷、饥饿一起袭击着邓一群。浑浊的泥水。在抢险的队伍里,没有了城里人和农村人,没有了干部和农民。所有的架子都得放下来。那样子是狼狈的,一点风度也没有了。这时候要的就是表现。邓一群咬着牙关。
天亮了,决口暂时稳住了。
苗得康上来了,邓一群也跟着上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县委办公室的王主任也来了,看到苗得康和邓一群,说:“你们辛苦了。”苗得康问老焦:“别处的情况怎么样?”老焦一脸的苦相,说:“还有三四处情况比较严重。想不到会这样。现在都还在抢。”苗得康说:“走,到那几个地方看一看。”县里电视台的一辆白色小车子开过来,下来三位年轻的记者,拦住苗得康,说要采访,老苗严肃地说:“现在不是时候,等大堤保住再说。”噎得那几个不知如何是好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而且好像还越下越大。邓一群在心里骂着娘,骂天气。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但是,这也是天赐良机,让他有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事实上只要他经过了这样的事,对他就是锻炼了。而这样的机会对他就是很好的资本,是机关里其他人所不具有的。
那天邓一群和苗得康一样,一直坚持到下午三点,才在书记老焦的坚持下,回到乡里,在食堂里吃了一口冷饭。吃完饭,衣服也没换,就又骑上车,赶到大堤上去。这时候的大堤上更是人山人海。
乡卫生院的人也来了,他们带着药箱,为那些受了伤的人包扎。院长带队。苗得康对他们是满意的。邓一群在人群中就看到了叶媛媛,一眼就看出来了。
邓一群后来为了那件事有点羞愧。
他想起自己也受伤了,就同意让叶媛媛为他包扎。晚上回到宿舍以后,他给苗得康打了一盆热水,让他泡一泡。苗得康挽起裤管,邓一群看到他那腿上到处是刮伤。“怎么伤成这样?您怎么不让卫生院敷点药?那会感染的。”老苗抽着烟,无动于衷地说:“哪有那么娇贵啊?”
在整个过程中,苗得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叶媛媛的身上也湿透了。
在风雨里,她的脸是白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眼睛也睁不开了。衣服贴在身上。她的身体曲线很动人。他看见她上衣里面的胸罩带子。她的胸罩是蓝色的。带子很细。在蓝色的衬托下,她的肉色更艳。
她在包扎的时候有点哆嗦。
邓一群感觉到了。
他觉得她的哆嗦不是由于冷,不是由于害怕。大堤有危险,女孩子紧张是肯定的。她的确也很害怕。但他断定她在为他包扎的时候却不是由于害怕。她的手指很细长,白皙得很。
就在她帮他扎好后,他们抬眼互相看的刹那,邓一群意识到:他们之间一定会有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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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群那个晚上就睡在大堤上,尽管他累得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但他还是想到一双美丽的眼睛,那个眼睛的眼神特别清纯,和肖如玉的有着明显的不同。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性。
那个女性就是叶媛媛。
但邓一群自那次取药以后,到这次在大堤上看到她,他就再也没有到卫生院去过。他想不出任何借口。像他这样的年轻干部,要是在乡里做出什么事情,影响会很大的。他不想这样。一切都必须非常小心,小心,小心,再小心。现在,厅里的情况有了变化,这位新来的副厅长,目前还不知他的脾性,凡事自己就要更加小心了。他想。
可是,他又能和叶媛媛怎么样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只是他对她有好感罢了。只要一个男人是正常的,那么他必然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性怀有好感,内心有一种倾慕。除此,他不会再有什么。他是一个很理智的男人,他想。
雨停了,他和苗组长睡在一间简易的雨篷里。到处是水声,人声,还有蛙鸣和各种小虫子的叫声。这样露宿野营,在他是第一次。他能看到帐篷外天上偶尔露出来几颗星星。那星星看上去很亮。很快就有乌云来把它遮住。云过,又出来。
这样的人生经历,是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想过的。
他开始想象城市。
城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有林立的高楼,明亮的灯光,繁华的街景,川流不息的车辆商场里明亮的橱窗,漂亮的模特,年轻而香味四散的小姐,灯红酒绿的酒吧,古朴现代的茶社,情人节鲜红的玫瑰,情人之吻,口红和内衣
这样的辛苦,城里人是没法理解的,机关里的人也是没法理解的。邓一群想。在这里他不能叫苦,因为所有的人都一样。苗得康无论职务还是年龄,都比他大,他却一声也不吭,有的却是埋头紧张地抢救大堤。乡里、县里的那些干部,一个个也都豁出去了。真是少有的感人场面。很多群众也感动了,说想不到这些共产党干部平时看不出,关键时还是很能干的。
事关重大,不得马虎。邓一群想。
邓一群和苗得康在睡梦里被惊醒了。
有一处大堤突然决口了。
汹涌的河水直往里面灌。想方设法地堵。铁架子和车斗都栽进去了,也都不顶事。乡里要求水泥船厂把水泥驳船调过来,装满黄沙,然后沉下去。一条、两条、三条决口越来越小。然而下面却又出现漏洞,必须人潜下去,用沙包堵。
有两三个人跳了下去,经过了一段时间后,露出头来,说,没有找到那个洞口。大堤的这一边,浑浊的泥水正越涌越急,越来越大。站在岸上的老焦急了,也要下去,别人劝住了。邓一群说:“我下。”他心里也有点急了。时间不能白白再拖下去,一旦不及时堵上漏洞,后果不堪设想。老焦说:“你不能下。”他想自己毕竟在农村做了很多年,过去是有经验的,与邓一群不同。邓一群不想再这样空耗,坚持要下,但他心里的确没有底,自己到底能不能把洞口找到,于是说:“要不我们一起下?”两个人下去,心里感觉要踏实些。
他们迅速脱掉了衣服,露出了一身白肉。乡食堂的炊事员送来了白酒,说:“你们喝口酒再下去。”老焦喝了一大口,递给了邓一群,邓一群也喝了一大口,但却被呛得很难受。
水是刺骨地寒冷。
邓一群潜下去,在一片黑暗的浊水里摸索。
没有结果。
他的嘴唇在发抖,脸色都青了。水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办?时间不等人。这时岸上又下来一个小伙子,看他那年纪不过三十岁。看上去他精神得很,脱掉衣服时露出一身的腱子肉。邓一群记得他下水时还笑了一下,笑的时候露出嘴里一口白牙。
他下去了有二十分钟,把头露了出头,喘着气,说,知道了那个漏洞的大概位置。漏洞正越来越大,在水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有两个特大的铁锅那样大,转速很快,中心漩得已经有两尺多深的涡涡。众人递了第一包沙袋给他,嘱咐他小心。他挟起沙袋就又潜了下去。上来,更大口地喘着气,说:“下面洞很大,一时堵不住,刚放下一个,还没出手就被冲走了。”他们就给他一个更大的。他潜下去,再上来;潜下去,再上来。到第六个沙袋的时候,众人等了好长时间,他却再也没有上来
岸上的人运送沙包,邓一群和老焦他们就把沙包往脚下垒。一包又一包,浑身都麻木了。苗得康也站在了水里,和大家一起填沙包。
越来越多的人投进来。
奋战了一夜,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大堤终于被堵住了。
邓一群在水里已经站不住了,最后是被两个小伙子抬上来的。抬上来,就赶紧送到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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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的水患都消除了。
沟墩乡也一样,运河的水开始消退。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扶贫工作组的人受到了群众和上级部门的肯定,省委扶贫领导小组还特地开了表彰大会,省委书记、省长等领导还亲切接见了扶贫工作组的每一个同志。邓一群很高兴。虽然事实上与普通老百姓比,他们没有付出太多的东西,但他的确在这过程里尽力了。
他对自己得到这样的荣誉,感到无愧。
进而邓一群又不无想到:年终结束回去,他有东西好写了。在他的干部履历表上,他又多了光彩的一页。这一页的确非常重要,在和平年代里,你很难得到这样的机会。将来组织部门考察他的时候,他的材料就会因此而厚重。他相信回去以后,一定可以得到晋升的。
为了奖励他们的辛苦,省里特地安排他们回去休养两个星期。
邓一群却没有休,他想到新来的孔副厅长,不敢有所懈怠,回城后的第二天上午,就赶到了班上。肖如玉对此非常地不满,觉得他“积极”得有点过分。她哪里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积极,而是他自己强烈的需要,不得不如此。
孔副厅长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脸上看不出一丝书生的表情。他长了一张黑脸,就像戏里的包公。让人感觉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太小,眼角刻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与别的官员相比,他太瘦了,瘦得都有点不太像一个厅级领导。他把头发梳成大背式,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那面相,还比较和善。看到邓一群,他显得非常亲切,亲自为他让座,倒水,弄得邓一群倒非常过意不去。
邓一群感觉那天他们聊得很好。他们很快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出身。聊了有半个多小时,邓一群才告辞出来。心中轻松不少。他们现在还彼此不了解,时间长了会慢慢好起来。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他想。
那天在机关里,他感觉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友善得很,不像他过去感觉的那种虚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他说不好。可能是他们觉得自己这次下去并没有得到什么明显的好处吧?原来是有人对他下去扶贫心怀妒忌的,他们当然也想得到这样一个镀金的机会,但后来也慢慢习惯了。他们也看到,由于邓一群下乡,照顾不到家庭,夫妻生活肯定也冷淡了。邓一群说,在乡下条件极其简陋,乡政府大院里只有三个水龙头,早晨起来刷牙要跑到五十米远的食堂门口,吃的米都是细碎的,稀饭里还常常加上红薯干。宿舍里没有空调,热得要死,有一台吊扇还是坏的,在头顶上呼啦呼啦响,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掉到脑袋上。而且,这次抗洪,那种辛苦没法言说。
他们到底还是不懂,他想,这次扶贫,只有一年的时间,到了时间就走人。而在自己面前的却从此是一条通天大路,有什么不值呢?
在厅里,他听说下面一个机械厂的厂长已经抓起来了。那个厂长问题很多,很严重,进去了,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都是不小心的结果啊,他想。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邓一群感到很轻松。不管如何,在孔副厅长面前,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自觉孔对他的印象不错。
邓一群就又回到了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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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龚长庚被抓起来了。据说他当时正在省里开人大会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同志就把他叫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事情的由头很简单,他是被下面那个机械厂厂长扯进去的,那个厂长交代曾给龚长庚送过一套红木家具、两只劳力士手表,价值五万多元。那套红木家具,邓一群在他家里是见过的,的确非常漂亮。他家还有数不清的高档家具和电器,那些电器都是进口的。与别人送他的东西相比,他邓一群送的东西就实在不足为奇了。对一个正厅级干部来说,这五万倒还真是个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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