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人家说的卢主任,从一个棚帐走出来,朝另一道山梁走过去,影子在梯田地里显出浅红色,又韧又长如一挂马鞭子。蓝百岁从地上站起来,说咱们去试试,把卢主任说动了,今年底四十过完十五岁我就让她和你合铺儿。
他们就一前一后朝梁顶走过去。
翻地的农民们都让温热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潺潺漫漫流。
卢主任迎面走过来,又要往哪儿拐过去。
蓝百岁远远站住了,额门上出了细细一层汗。
他说:“孩你叫他一声。”
司马蓝说:“你是村长。”
他说:“你叫他一声,后边的话我说。”
司马蓝急走了几步,追上去:“卢主任。”
卢主任站住了。
卢主任转过了身,扭得日光在他衣服上打折子。
卢主任还没有蓝百岁的年龄大,三十零几岁像三十还缺几,单瘦如麻,却透了几分白净,因为他年轻,又早早地统领了一个公社的人,他就在工地上这儿走走,哪儿看看,要把双手总是背到身后去,脸上总要凝着惊天动地的深思和熟虑。卢主任转过身时,他周围的日光发出细滑的声音从他身上落下来。他朝司马蓝这儿打量着,像打量一棵叫不出名的树。
“你唤我?”
司马蓝立马道:
“该你去说了。”
蓝百岁便硬着头皮朝卢主任那走过去。落日在他对面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到卢主任面前时,他朝卢主任弯了一下腰,看见卢主任穿的是一双最好的黑胶深口的部队上的解放鞋,又看卢主任穿的是部队上的斜纹绿裤子,再看见卢主任的上衣是蓝布中山装。然后他就说,卢主任呀,你领着全公社的人在这修梯田,这人要都到三姓村去,三姓村人会向你和全公社的人跪下来。说我们三姓村春夏秋冬不停歇地干,五六年过去,十面山坡才修了一面半,可那地比这翻得好,比这还像梯子田块哩。说要一个公社都帮着干,不到一年也就干完了四百亩,那时候梯田村才惊天动地呢。
卢主任惊怪地盯着蓝百岁和司马蓝,看了月余年满才开口:
“你说你们梯田已经修了五、六年?”
司马蓝朝前走几步:“这种地已经弄了整六年。”
卢主任说:“谁让你们修的梯田地?”
司马蓝说:“我们自己修的呀,我们说修,村里一敲钟村人就修了。”
卢主任把目光死盯在司马蓝的身上去。司马蓝听见了卢主任的目光迟缓地从蓝百岁身上移到他自己身上后,他感到那目光就柔和温暧了。卢主任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边来,去口袋摸出一盒烟,让了蓝百岁,他不吸卢主任也没吸。山梁上有风,卢主任把挂在还远处树上的一件部队上的大衣取下来,披在身上,他人就立马显得几分富态了,几分威风了。
“你们是哪个村落的?”
“三姓村。”
“没听说公社还有这么一个村。”
“在耙耧山的最里边。”
卢主任如准备好似的,当即从大衣口袋取出一张公社的行政区域图,问了他们村落在耙耧山脉哪一边,就把地图铺在上层梯田地边上,人在梯田下,正如趴在一张硕大的桌子沿,用指头在花花绿绿的地图上,大海捞针地移动着。有许多修梯田的人朝着这儿看。卢主任的专心好像一位先生一定要在学生的卷子上找出差错来,连有人来汇报各村修梯田的人数他都没抬头。他把指头从地图的下边移到上边去,又从西边移到东,那指头就在地图的边上将要走出图框的东角呆下了。
他终于在地图上一条山脉的尾部找到了一粒小黑点,问你们属那个大队的?答我们村就是一个大队呀。问有多少人口?答说多呢,二百多口哩。卢主任就说那你们不仅是全公社最小的大队,怕还是全县最小的大队了。
问:“你们平素和公社啥来往?”
答:“我们过年时赶集就到公社的镇子上。”
问:“没有到公社开过啥儿会?”
蓝百岁说:几十年间,就没有人通知我们开过会。”
卢主任怔了怔,说我刚从别处调过来,不知道公社里还有这么一个三姓村。不知道你们自发修梯田竟有几年了。说你们是被埋没的典型哩,你们先回去,半月内我一定到你们那看一看。
三
卢主任是一个好干部。当司马蓝老至将死时,还和村人们提到过这干部。说卢主任做事如风如雨,三天后果然到了三姓村,坐着一辆吉普车,把车停在山梁上。这是三姓村有史以来开到村头的第一辆车,和司马蓝给村里买了第一辆架子车的车轮一样有意义,在村史上占着辉煌不朽的一页呢。
那一天,天阴无日,沟沟壑壑都堆积着沉闷的寒冷和冬气。吉普车停在梁顶上,村人们从村里疯着跑到梁顶去,孩娃们惊喜的尖叫,如穿越窗口的光亮样把冬天的积郁照亮了。十四岁以上的男娃女娃和有家有口的男人女人们原没想到卢主任真的会到村里,就从田地里丢掉家什跑回来。大家围着吉普车,围着穿大衣的卢主任,把煮好的荷包蛋从村里用棉布包着端上来。主任和他的司机吃着那有腾腾热气的荷包蛋,看着村里的六七个不会长个的小儒瓜,围着吉普车像跳跳动动小肉球,就不想吃那鸡蛋了。就把荷包蛋递给了孩娃们。
赶来的蓝百岁就把脚踢在了接过荷包蛋就吃的孩娃们的身子上。
卢主任在三姓村的胡同里转一圈,看看房子看看街,从胡同西又到换过土的田地细细微微走了走,抓一把土在手里紧捏着,至尾站到一棵柿树下,打量着三姓村的几十亩山坡地,看那田地大的二亩不足,小的也就几分,每一块都在深冬中呈出暗红,连丁点大的坷垃都没有。田埂儿遇物赋形,弯弯曲曲,却都极有情致;易塌方的地边都用石块垒着,远看着齐整如盖的房基。而坚硬的地处,堤埂齐堑如墙,镢痕锨痕闪亮着深色的暗光。有潮湿浓浓的污土气息从那儿溢出来。主任吸了一下地气,忽然觉得那一片丝丝连连的新土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这季节的红梅花。
他说:“早一点把梯田村的试点放到这儿该多好。”
他说:“偏僻,三县交界之地,闹不好会成为整个地区的典型哩。”
他说:“咋会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村落呢?还有二百口人呢?”
三姓村的人们都立在主任面前的荒地上,都企望着主任那张自言自语的嘴。有女人抱着孩娃在人群中,孩娃猛地哭了,她就拿手捂在孩娃的嘴上去。朝四野望去,灰白的空旷里,有村落里的老牛在对面山坡上吃干草。崖头上挂的羊,在攀着悬崖往另外的崖头干草地上去。天低矮而又沉闷,压得山脉上的静寂要炸出一声轰鸣来。主任把三姓村的人口和土地看完了。主任没再说些别的就往他少了窗玻璃的吉普车前走。三姓村人就跟在主任的身子后,送行样沉默得月深年久。快到车子前,司马蓝悄声叫了一声百岁叔,说他要不让外村人来这修梯田,你就让全村人给他跪下来。蓝百岁就说:
“你悄悄跟村人们说一声。”
十里长别样的三姓村人,从新翻地里往村头的吉普车默然走动着,蓝百岁影子样跟在主任的身后,司马蓝就淡下步子,对上来的村人说:
“喂,等一会给卢主任跪下来。”
“喂,看见村长跪,就都给主任跪下来。”
“喂,跪到车子前,不让他车开走。”
“喂,能哭就放大悲声哭。”
“喂”
主任就到了那吉普车的门边上,就要伸手去开车门了,蓝百岁就跪在了主任前,悲悲戚戚哭着说,主任啊,我们也是活在世界上的人,我们祖祖辈辈没有得过政府的福,你就把公社的人马调到这儿翻地好不好?蓝百岁的下跪突然且有力,膝盖落地像两段粗硬的栗木从半空落下来,把公社卢主任吓得心里咚隆咚隆响,还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三姓村的男人女人,大小孩娃就跪下一大片,全都缩在主任的车子前,黑的头发,黑的袄裤,和一张又一张黑的皱脸,转眼间把主任面前的天色染暗了好几成。有一只瘦狗,在人群中望着主任,脸上莫名地挂了两行泥水似的泪。蓝百岁说,卢主任,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三姓村吧。
村人们就诵经一样唤:“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把外村的劳力调过来”
蓝百岁说:“我是村长,我代表全村给你磕头了。”
村人们就随着蓝百岁把头磕在路面上,半黄半白的磕头声,从地上弹起来朝卢主任淹过去。卢主任被这响声打动了,他的瘦脸上,有了苍白,嘴角在那苍白中一扯一拉地抖。
他说:“人马都开来,村里有地方住?”
蓝百岁说:“我让各家各户把屋子腾出来。”
他说:“各村人自带粮食烧火做饭,你们得供人家有柴烧。”
蓝百岁说:“不行了把树都砍光。”
他说:“有的村穷,没有工具,你们得多备些车辆和铁锨。”
蓝百岁说:“只要有人,工具我们备。”
卢主任就开门上车,说你们起来吧,便由司机发动了吉普车。黑青色的机器声,拖着车头里的油热蒸气,把沉郁的旷野挤裂开,吉普车就从那挤裂的沉郁缝中唤着叫着开走了,黄尘白烟在山梁上龙头蛇尾,奔腾着久久不散。
四
这天这夜,三姓村闹腾得喜山悦海,一个村落没有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都塞满着村人们的各式狂欢。有人在日落之前,就提前吃完夜饭,说今夜打一通宵纸牌去。有人索性饭也不烧,一家人站在街上,见人就说:
“听说了吧,全公社的劳力都要来给咱村换土啦。”
再或说:“知道吧,明年咱村就都可以吃到新土长的粮食哩。”
男人们聚到一块,说真他奶奶的想不到,长寿要从咱这辈子开始了。说千恩万谢,都亏了蓝百岁。就都为当初蓝百岁当村长大家不冷不热后悔了。就都涌到蓝百岁的家里去,不提当年不拥戴他当村长的事,叫着他百岁叔,或者百岁伯,再或百岁哥,说你比他司马笑笑那任村长干得得不差哩,要早让你主持村里事情,蓝姓、杜姓、司马姓,不知道要少死多少人。那些已经死了媳妇的男人们,说着便泪流满面了,说媳妇要能熬到今天该多好,就能吃到新土的粮食长寿了。
蓝家是四合院的大宅地,有一边厢房没有盖,土坯院墙倒塌几年了。蓝百岁满面光亮,坐到上房正屋里,把一捆上好的烟叶从房梁上取下来,不停地揉碎后,又拌了一勺芝麻油。满屋都是烟味和油味,整个世界都是说话声。有人坐在司马蓝身边的椅子上,有人就干脆蹲在冰冷的脚地上;有人蹴在门槛上,有人就索性倚着门框如柱子样竖在那儿。屋里没有空地了,就从塌墙那儿臃肿到院外去。人山又人海,欢笑声波波涛涛,潮到东,潮到西,潮涨了满山遍野一世界。有人在计划冬天一过,赶不上种小麦,除了种玉米,能不能在新地里赶出一季谷子或豆类。有人计划说,人到长寿了,活四十五十不死,七老八十都摇晃在世界上,走不动路,说不了话,牙掉耳背,儿孙不孝又如何是好。蓝家的大女儿蓝九十从婆家回来了,把孩娃往地上一放,又转身回婆家把婆家准备盖房用的弯椽子杠回两根来,由两个小伙劈碎开,在上房生了盆红彤彤的杂木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亮桃色。
蓝百岁隔着人头说:“让外边的人都来烤火呀。”
二女儿蓝八十唤,都挤进来烤烤火,外边多冷呀。然那屋子又是哪能挤得进,院里的人就在院中央生一堆玉蜀黍干,先烟后红,一层烟灰就在黄昏中飞满大街小巷了。院子外的人,不往屋里进,也不往院里去,他们就在街上跑步跺脚,把手拿在嘴前哈热气。这多是一些村里的少年们,他们不说粮食,不说新地。他们说村里合铺他妈太早了,不到二十就做了爹,一辈子未及玩耍就得养媳妇,养孩娃;又说既然长寿了,合铺又早,等媳妇一到三十岁,就索性再找个闺女合次铺,由大婆小婆侍弄着。又说了一些别的啥,天不黑就都往司马蓝家里走去了。
司马蓝家和蓝百岁家一样挤满了人,但多是晚一辈份的。连一向与人群不合,总是心事重重的杜柏都来了司马家。二十岁还没结婚,使他母亲急病在床上的杜柱,十五岁了还没去过镇上和县城的蓝柳根和蓝杨根,及杜桩、司马鹿、司马虎,他们把司马蓝围起来,听司马蓝说他是如何到公社在镇西搞梯田试验村,就想到让全公社的劳力都来三姓村翻地换土;说他如何把村长蓝百岁领到那个村,如何找到了公社的卢主任,又如何请卢主任一定到三姓村来看一看。于是,谁都相信,将把全公社的劳力调来的不是蓝百岁,而是才年仅十六岁的司马蓝。于是,就把司马蓝当成三姓村的又一个村长了。
“今儿,”司马蓝说:“我要不说让全村人都给卢主任跪下来,那卢主任不是开门上车就走了?”
就都坚信,司马蓝果然不是村里的凡人啦。
女人们是不和男人们往一块扎堆儿,她们给男人们生了火,给男人孩娃烧了饭,就从家里出来立在门口的避风处,脸上放着从没有的光,说着什么就哭了。又说着什么就笑了。忽然就又有人从村那头传来半青半紫的叫,说谁谁在她家门前哭哭闹闹,好像是疯了,唱着说着,说她再也不用五年六年,十年八年都下地翻土累得牛马不如了,再也不用为到了三十六七岁就害病死掉,提心掉胆的夜夜不能入睡了。唤话的人立在胡同口的一个石头上,把手喇叭在嘴唇上,那唤声便嗡嗡啦啦,像龙卷风样刮得各家门窗都叮当叮当响。于是,村街上的就都去看那说说唱唱的疯子了。
脚步把白天踩去了,夜晚砰的一声降下来。各家的狗都在门口转悠着。上架的鸡咕咕咕咕不停地叫。猪和羊被吵架声闹得在圈里兜圈儿。
夜晚不是夜晚了。
月色和星光本来在耙耧山脉的夜间是落地有声,可这一夜星月依然的亮,声息却无踪无影了。闺女们本来是夜间一向都极少出门的,这一夜却都在月色里水潺潺地笑了一夜,说了一夜。杜家的竹翠没吃夜饭就随着哥哥杜柏从家里走出来。蓝四十和蓝三九从卢主任离去压根儿就没有回到家里去。她们云集到打麦场的麦秸垛的缝隙里,为外村的劳力要到村里来干活,为五年六年,十年八年的翻地可能一个冬天就完了,为再也不消她们青嫩的年纪就得和男人们一样下地干活说了一夜话,说得场上的麦秸都吱吱喳喳响,直到觉出从梁上有青色寒气扑下来,觉出脸上有细微的酷冷温温柔柔落上去,都才离开打麦场,依依地往村中的别处走过去。
这当儿,夜就枯井一样暗深了。星星和月亮不知何时隐退了,一世界都沉没在粘稠的模糊里,连各家各户的说话声也跟着迟缓疲累了,便都听见村中央老皂角树下挂的牛车轮子钟,清脆利锐地响几下,当当当地把静夜敲得哆哆嗦嗦颤抖,如重锤打过的黑色鼓面儿,跟着,紧随其后就传来了村长蓝百岁那红暧暧的唤:
“各家各户、大人孩娃,都回家睡去吧——都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公社卢主任的话——该给外村劳力准备床铺的这几天把床铺准备好——该准备柴禾的把烧柴准备好——该准备到教火院卖皮买家什的心里也好有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