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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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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又一双的手,从坟里伸出来,拉着他的裤管和脚脖。他不理那些手,只管从坟缝间走过去。只管朝父亲的坟头走。沟对面的梯田地里,有一盏马灯在晃动,鬼眼样朝棚帆帐走去了。身左身右,除了上百个坟头,静得能听到坟头上风吹草动和坟与坟的说话声。他什么也不想,不扭头地朝着父亲的坟头走。那坟头在山坡下方的第二行,去年雨季塌了一个洞,过完年清明上坟,他同弟弟鹿、虎把那塌洞填补了。他已经到了第二行坟,已经看见那补起的塌洞又在雪化后陷出一个坑。他在坑前看看,再朝四野望了望,几粒星光被阴影盖着从坟地消失了,远处的梯田里,除了猛生生地土腥气息飘过来,再就是初春在田头发出的细微的青草生长声;还有偶尔响起的虫鸣,如珠子在冰上滚动一样响得脆而寒凉。司马蓝感到他的头发在头顶竖起了几根,又竖起几根,后来就全都林地一样站起了。他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来。下跪时他低了一下头,抬起头时他看见父亲的坟上有个影儿晃了晃,仔细看一下,认出来那晃的影儿是父亲司马笑笑了。司马笑笑还穿着死前入殓时的黑袄和棉裤,脸色模模糊糊,如一张涂满黑灰的纸。他就盘腿坐在洞边,双手搭在膝盖上。司马蓝叫了一声爹。他没有应声。司马蓝又大着嗓门叫一声,他才轻轻应诺了。他的应声有气无力,带着嘶哑的哭泣,像应完这句话,就再没有力气和儿子说话了。司马蓝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他闻到那泪的咸味津进嗓子时,心里的悲凉和苦闷终于推推搡搡朝他围上来,他也就再也无可忍地放声大哭了,跪着急急地朝父亲扑过去。当他抱着父亲时,那哭声就青白惨惨,湍急湍急地流出来,在坟地周围的静夜里叮叮咚咚。父亲去他脸上擦泪时,那手冰冷哆嗦,几年不曾剪过的指甲,挂着他脸上的绒毛像他来时踢着的草。他听见父亲的哭声不像他那样嘹亮苍白,泪和鼻涕一股脑儿江江河河地流进自己嘴里去。父亲抱着他,还像十余年前他还是孩娃时候一模样,一手拦着他的肩,一手去往他的头上摸,然后父亲的手从他脸上滑下来,把他挂在眼边的泪给擦去了。擦去了他就越发地流,父亲就用袄袖去他的脸上沾,直到他哭得嗓子哑起来,泪也似乎要干了,父亲轻声细语说,啥儿也不消说了,父亲我啥儿都知道,家里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要提,你母亲已经活不了几个月,就一切由她去了吧。

    司马蓝说:“爹,孩娃对不起你哟。”

    司马笑笑说:“蓝娃,爹不怪你半句。”

    司马蓝说:“我眼下长成大人了,长成大人就不该让司马家受这辱。”

    司马笑笑似乎怔住了,半痴半呆地盯着司马蓝,仿佛儿子说他成了大人让他始料不及。仿佛大人提前了多少年月到了司马蓝身上。他盯着司马蓝,就像望着一件别人送给他的一件珍贵物品样,到末了自言自语地说:“你是该做一些大人的事情了。”

    司马蓝说:“我卖过皮了。我也领着别人卖过了皮。”

    司马笑笑说:“我十七那年就管了村里的事,就开始想方设法让村人活过四十了。”

    司马蓝说:“公社的卢主任说过他离开村时就让我当村长,三姓村就交给我管呢。”

    司马笑笑说:“你今夜就回到村里吧,公社的那卢主任不想再在村里翻地了。卢主任一走,把人马一撤,那地你们三年五年干不完。三年五年不知村里要死多少人,不定和你娘年龄相仿的人都要死了哩。”

    司马蓝有些愕然了。卢主任在四五天前还说要加快速度把梯田早一点修完呢,怎么会要撤走哩?他想问父亲,可忽然看见父亲的目光不在他脸上。父亲的目光虚虚晃晃,像人老眼花一样,模糊黑蓝地从他肩头望出去,望着他身后的什么。司马蓝扭回了头。他看见母亲就站在他身后,木呆呆如一株枯了的树。他惊疑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了,她脸色如雪,白得把坟地都映出光亮了。母亲不看坟头坐着的司马笑笑,她低头看着孩娃司马蓝,疚愧从那张白苍苍的脸上,鹅毛雪样哗哗飘下来,泪也淅淅沥沥地朝着坟前落。看见司马蓝回过头来后,她颤颤抖抖说:

    “蓝,娘是求你回家的,念起你是娘身上的肉,你就原谅了娘。大寒冬末,外面冷凉,你可以打娘骂娘,可你得回家住呀。”

    司马蓝不语。

    她又说:“娘活不了多长日子了。你五弟鹿、六弟虎要彻底由你照看了,看在娘是熬下绝症的人,你就今夜回家去吧。”

    司马蓝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说:“让我回去行,可你给爹跪下来,你对不起的是爹哩。”

    有一块打麦场似的浮云从头顶游掠过去了。星星又亮了起来,月亮不知从何时也露了一牙。坟地里青光如水。司马蓝看见母亲的脸色僵硬一下,微微地抬起头来,左右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是没有看见父亲一样。他说,我爹不是就坐在你前面吗?然后她把目光仰了仰,他就听到母亲脸上有了霹雳样一声惨白的哆嗦,便看见母亲脸上毫无血色了。他知道母亲看见了父亲端坐在坟头上。他想母亲一定是为父亲竟能如活着时晒暖一样坐着害怕了,为自己和蓝百岁的不端无法面对父亲了。他为母亲遇到的这种境况替她惴惴不安,害怕父亲会突然忽坐起,像他打蓝四十样打母亲。他扭过头来,当看到父亲还依然坐在原处,脸上毫无怨色时,就对父亲愈发敬重了。他想,母亲的不规有这一场尴尬就够了,她毕竟是得了喉堵症的人,是将不久于人世的人。想自己在七天前没有提着菜刀冲进屋去,砍掉蓝百岁的人头,从而保全了母亲的名声,也算对起母亲了,算对母亲尽了最大的孝心了。想今天他能让母亲跪在父亲面前,也就又对起父亲了,算对父亲尽了最大孝心啦,想做为一个相当于长子的孩娃,他已经无愧父母了。

    于是,他轻轻催道:“娘,你给父亲跪下呀。”

    母亲就终是缓缓地曲了双腿,泪水凄然而下,人像没了筋骨一样软在坟边,跪将下来了。母亲下跪的声音,山崩一样轰鸣在司马蓝的耳朵里。

    薄亮的夜色中,开始流动了厚烈的寒意。司马最后望了一眼跪着落泪的母亲和凄然而坐的父亲,就默默转身走了,把清静完完全全留给父母。他径直朝坟地外边走,月光穿过他的棉衣,在他的背上水淫淫的凉。走出坟地之后许久,他还听到他土黄喳喳的脚步声,像受了伤的麻雀样在坟地间扑扑楞楞,挣扎着响动。

    三

    司马蓝回到家已是天色将亮。入村时他看到正有几十个外村劳力,拉着架子车,车上装满了锨镐钎镢、被窝铺盖、锅碗瓢勺和没有吃完的一袋一袋的粮食,哐当哐当地朝梁上走着。清晨里的浑浊响动,惊醒了许多三姓村人,他们无望地立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外村人喜洋洋地往梁上走着,那种终于被放回家的感觉,在他们手上、脸上、车子上、明明亮亮摆着四溢飘散。

    司马蓝想起了爹在坟头说的话。

    司马蓝站到马路中间,拦着问梯田不修完咋就走了呢?有个人厉声说白给你们干活,我们的庄稼还要不要?初春了我们自己的小麦谁去锄草、谁去施肥?

    司马蓝哑然。问路边的蓝柳根,才知道境况与父亲说的无二。说这已经是撤走的第三批人。说公社卢主任去县上开了一个会,说县里把全县的梯田试点订在了外公社,卢主任回来就把人马解散了。说村长蓝百岁去找卢主任,给卢主任当面磕了头,卢主任说已经白给你们修了二百亩你们还想咋样儿?难道要全公社的庄稼都荒了?就只好眼看着那些劳力,草草率率把修了半拉的梯田收个尾,一批一批撤走了。东方渐亮的红光,开始染在村头的树枝上,没有叶子就开花的泡桐树,结下葡萄似的一串串墨绿骨朵,偶或有一朵早开的桐花,不知为什么在天将亮时掉落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片湿印,飘荡出浅浅的花气。三姓村人就那么看着又一批劳力起早撤走了,从村里爬上山梁,转眼就消失在了晨曦里。剩下的三姓村人,围在村头谁也不说话,各人脸上的霜色,都灰白布样笼罩着。从今以后,他们又将要同三几个月前那样,如牛如马地开始那不见尽止地以土换命的劳作了。有人起床开门后,挑着水桶往井台上走,青色的叽咕声很响亮地传过来。司马蓝说就没了别的法?村人们说蓝百岁给卢主任磕头额门上血都磕流了。便都默着散去,像被黄昏的雨淋湿了的一群鸡样往各自家里慢慢走去了。谁家睡醒的狗,身上还背着草枝和温热,从家里出来,把尿撒在村街边的树上。司马蓝瞧着那走散的村人,突然地大声唤着问:

    “我要让外村劳力都留下来咋儿办?”

    走了的人便都立住回过了头。

    他说:“我能让卢主任把人马重新撤回来,可撤回来就白白回来吗?”

    村人们不语,看他像看从羊颠疯中醒来的病人。

    他问:“从今后你们能都听我的,不再把蓝百岁当成村长吗?”

    终是没人说出一句话,就又开始往各自家里走。漂浮的脚步,在寂静的晨中,如浮在湖面的木头样无声无息。村人们的那个样儿,都如没有医术的医生,看一个疯人病得不可救活,就只好泄气地走了。走在最后的是蓝柳根,司马蓝上前几步抓住他的胳膊,说日你娘的,这当儿你也说句话呀。蓝柳根就挣了一下胳膊,有冷有热说,我怕你再领人去教火院大卖人皮哩。司马蓝不言不语,看着蓝柳根由近到远走失在村街上。面前的胡同,又归了寂静,静得能听见最初一抹朝阳穿过树枝,从房坡上跌下的声响。刚刚还在的那条狗,不知哪儿去了,望着那从村这头穿到那头的胡同,没有人和活物的走动,司马蓝心里立马空旷起来,如寒冬的荒山野岭样不见边际,没有寸草。他骂着说,我日你们祖宗三姓村人,说喉死症你赶快来吧,下雨一样淋到各家院落里,让三姓村的男女老少都离开这世界。他盯着空荡荡的村落,莫名地猛弯了身子,搬起篮子样一块石头,举过头顶,朝面前的一棵小榆树上一砸,那榆树摇晃一下,倒了身子,又像弓一样弹了起来,未折未弯地摆动着。司马蓝呆呆站着,盯住那小树上流出的黄汁滚至根部,然后默默回家去了。

    五弟、六弟都还睡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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