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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岩说:“灾荒说来就来了呢。”
杜岩说:“今年怕要颗粒不收哩。”
杜岩说:“是百年不见的灾年哟,不饿死人也要逃荒呢。”
杜岩就扯着女儿回家了。
当夜睡至半夜时分,听到了有人在他家的窗台下面叫,开门出来,看见是司马笑笑立在月光中,脸上凝成了一层浅白,像落了一层霜样。他望着睡眼惺忪的杜岩,说今儿白天他冲他说话硬了,求他原谅,又问是真的要来灾年?说地里的油菜叶子忽然全都没了,就是虫蛀落了,地里也该有一层叶子,不能地上光光秃秃,棵上也光光秃秃,菜杆还在,油菜叶却荡然没了去向。二人并肩往沟下的河边走去,月光在他们脚下发出微细的被踢破的声响。槐树林的虫鸣,暴雨样急切切清亮亮地传出很远,就连河里的蛙鼓,也同往日有些异样,它们撕着嗓子,吼叫得如陨石落地,噼里啪啦,乱得不见章法,声音直撞人的胸脯。
村头上站了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娃,似乎脸上都和司马笑笑一样,凝着的惊异苍茫茫无边无际。有孩娃在大人的腿下跑来跑去,倒是兴奋得过年越节一样。跑得最欢的是司马蓝,他在和几个孩娃捉猫藏,司马笑笑过来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蹲在地上,盯着走下山坡的父亲,惘然不解地就在地上蹲下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
看见三亩半的一片油菜,转眼之间有一半棵杆竖在月光里,那原来旺如春柳样的叶子不知去了哪里。在河边站了片刻,杜岩到油菜地蹭着油菜棵走了一圈,原来油菜花将要开时腥膻的花蕾的香味没有了,只有折断枝后汁溢水浸的青腥气息沉隐在田地间。杜岩从那油菜里走过去,那青色的腥气便腾腾跳着冲进他的鼻里。趴在一杆油菜棵上仔细看了,立马就闻到了那青气中有一股蚂蚱飞过的青绿色臊气。他从油菜地里走了出来。
司马笑笑说:“全村人就你能够看懂万年历,有话你就直说吧。”
杜岩说:“让你媳妇吃粮省一些。”
司马笑笑说:“我让你有话直说哩。”
杜岩说:“你真信我,你就抓紧弄些粮食藏起来,不然你家六个
孩娃都要饿死呢。”
司马笑笑问:“旱灾还是涝灾呢?”
杜岩说:“怕先是蚂蚱灾。”
司马笑笑就走了,快急地爬上山坡,到村头吩咐等在那里的村人们,说都回家准备一个麻袋片,没有麻袋的把被子、单子撕开来,明天一家分一块油菜地,有蚂蚱群来了把它们赶到玉蜀黍地里。这当儿,许多村人都走了,只有二十八岁的蓝百岁还一团旧棉被样堆在那。嗫嗫嚅嚅半晌问,村长,不要秋粮啦?
司马笑笑吼:“多吃油菜才能活过四十岁。”
蓝百岁把声音愈发软下来:“笑笑哥,你别吵嚷我,我不过是随便问一句。”
话到这儿,蓝百岁也就彻底蔫下来,像一只绵羊般,没趣地独自往家中走过去,脚步声无骨无筋,轻轻飘飘,一副可怜的样儿。这时司马蓝从人群腿下钻出来,追上去拉着蓝百岁的手,莫名地直叫百岁叔,百岁叔,说别生我爹的气,叔你别生我爹的气。
蓝百岁看了一眼这已谙世事的司马蓝,拿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到一边去,说叔不生气,谁让叔这辈子不是村长哩。
夜是旷古的静。月光冷凉,如细水样流在胡同里。司马蓝立在胡同中央的一团树荫下,看着走去的蓝百岁,心里伤伤感咸,却又想原来是谁做了村长谁就可以对村人吼嚷呢,那有一天我自个做了村长呢?
他不知道他做了村长他将是什么样,就立在那儿,想得遥远而又空幻,而三姓村的人们,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已经七岁的司马蓝心里想了啥,没有人知道他一生的作为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村外夜鸟的叫声青刺亮亮地从胡同那头传过来,司马笑笑在胡同的这头唤,说蓝百岁你走吧,明儿天你家要保不住油菜可别怪我哩。
司马蓝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身后的脚步声,开始朝四面八方的门户响过去。有人从他身边过去时,拿手拍在他的脑壳上,说这孩娃你懂事哩,知道蓝百岁是你的岳丈呢,知道心疼岳丈哩。他没有搭理拍他脑壳的人,目光不眨地看着蓝百岁消失在月光里,又看着别的村人走回家,吱呀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才跟着司马笑笑朝自家走去。
他问:“爹,要过灾年了?”
司马笑笑说:“有爹在,塌不了天。”
他说:“表弟杜柏对我说他爹把粮食往床下埋了呢。”
司马笑笑把脚步收住了。他回过身去,看见那刚刚还一片人马的村头空地上,正走着刚从山梁下爬上来的杜岩,一句话儿也不说,丢下司马蓝,转身回去,把路横武地拦下来:
“喂,你听着,村里要是灾荒年乱了阵脚,熬不过去我就领着全村人去你们床下挖粮食。”
杜岩愕然了,像被人揭下了疤一样木呆着。
月光中,司马蓝看见杜岩在爹的面前,脸色成了菜青色,一言不发,嘴却张得黑洞洞的大。村子里彻底安静了,月光星光从头顶的绿树冠上移下来,响得就如蓝家的一群闺女无忧无虑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