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轮子并着挤着朝前滚,它们在司马家的前方左下碰到了一棵老榆树,老榆树的叶子又旺又密,初春时树上的榆钱儿够村里蒸着吃三天,可那蚂蚱群从那树下卷过时,眨眼之间,树上浓密的叶子全都不见了,全都被蚂蚱吃光了,一棵榆树立马光秃秃地不见了一丝绿,仿佛是一夜酷冬使那树叶落尽了。司马一家顿时瞪大了眼,望着那棵老榆树不知所措了,金属器皿都僵在了手里边。冷丁儿,除了蚂蚱群洪水般的滔滔声,司马家全都陷在了奇静里。别的村人也都忽然静下来,不消说他们也都看见了蚂蚱飞过榆树的景况儿。司马蓝忽然想要尿。他夹紧了双腿还是尿在了裤子上,热白白的臊味从他的脚脖子上升上来。他知道他被蚂蚱群给吓尿了。朝前走了一步哆嗦着拉住司马笑笑的手,叫了一声爹,司马笑笑叮当一下从木呆醒过来,弯腰捡起一块坷垃朝媳妇打过去,吼着说快敲呀你愣啥儿再愣蚂蚱群漫过了油菜地──锣声就猛地又从呆症中醒过来。这第二番的响声比第一番更加嘹亮刺耳,在日光中那声音赤橙黄绿的箭一样朝着四面八方射。日光被金属的敲打震得水纹样一起一落地抖,伴着女人孩娃撕着嗓子的叫,像同样有一股巨风再迎着蚂蚱吹──天皇皇,地皇皇,油菜是天地间的王,蚂蚱你绕着油菜过,来年我让你做人世王。这歌谣的唤叫声沙哑混沌,在金属声中如狂暴的石流一样逆动着。可那蚂蚱群还是迎着油菜飞过来了。油菜花金黄灿烂的香味如一条大道把蚂蚱载将过来了。先到的蚂蚱最小的也如人的指头粗,飞在空中肢膀白剌亮亮的闪。司马蓝看见面前的一块玉蜀黍地,本来碧绿一片,蚂蚱飞过后,所有的叶都荡然不在了,清晰地看见了地里干裂的黄土裸在天底下,地裂缝蛛网一样结在庄稼地。司马笑笑开始抡起了大麻袋,大蚂蚱像竹杆打下的核桃柿子红枣样扑扑嗒嗒落在油菜地的边沿上。母亲领着哥哥森、林、木,敲着铜锣、铁锨、锈锄疯了一样绕着油菜地的边上跑,嘴里的天皇皇、地皇皇、蚂蚱你是天地间的王──的歌谣也如青皮带样从口中飞出来,抽打在从父亲麻袋下闯进油菜地的蚂蚱身子上。司马蓝开始挥动了自己新缝的粗布衫,他和父亲站开相距一丈远,鹿和虎和他相距五尺远。他们如一道屏障样拦在三亩半油菜的田头上,胳膊挥动,衣服麻袋不停地旋转起落。风声中夹了浓烈一股的蚂蚱血草气。被抽死的蚂蚱哗哗啦啦雨样落在脚下边。汗也雨注一样朝着脚下流。太阳已经从头顶朝村西移过去,日光中掉下的蚂蚱翅膀如麦场上扬起的麦壳麦芒样打着旋儿落,碰到司马家的挥舞就旋即飞起来。司马鹿和司马虎学着三个哥哥嗷嗷地叫,他们游戏样专心致志,无论蚂蚱稠稀,都那么打着旋儿抽打,汗从他们的额上哐咚哐咚地砸在草地上。面前的一大片玉蜀黍已经彻底不见绿色了。死蚂蚱在脚下晒着的豆角样铺了一层儿。那些在油菜地里被金属的敲击声冲撞恐吓了的蚂蚱还一飞一落地朝着玉蜀黍地里跑。把油菜棵蹬得摆动不止,如摇摆在一场大风里。母亲开始在油菜畦里敲着跑,从这一畦敲到那一畦,把油菜花上空的蚂蚱震得不敢往那黄花绿叶上落。然就这当儿大股的蚂蚱群铺天盖地过来了,刺白白的吱吱声从地面上水一样卷响着,随后就感到满山遍野有黑色的乌云在翻动。乌云所到之处,地面鸟蛋净光,连第一批蚂蚱留下的擀杖般的玉蜀黍杆也从三尺高降到了二尺高。青色的草血味弥漫了一世界。司马笑笑挥动的土黄色麻袋被死蚂蚱染成了深蓝,蚂蚱的绿血在麻袋上水淋淋地往下滴,扎在麻袋上的蚂蚱肢膀和蚂蚱腿,如树林一样密密集集地排列着。司马笑笑和疯子一样,嘴里不知吼叫了什么,白沫挂在唇上,大声的辱骂使他的脸成了兴奋的紫红。日光在他的抽打中碎成了一片。蚂蚱在他的脚下堆积如山。踩在蚂蚱的死尸上,他就像奔跑在一片青色的碎草上。司马鹿和司马虎没有力气了,在蚂蚱群像倒塌的墙样朝他们压来时,六岁的司马鹿叫了一声娘,说我累了,就蹲在地上歇起来。他这一蹲,蚂蚱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样泄进了油菜地。司马森将一张锨头举在头顶上敲。他看见比自己还高的六弟蹲在了田头上,便丢下锨头,跑过来抓起司马鹿的布衫在空中挥起来──你去敲铁锨,司马森说,敲铁锨能把蚂蚱的头震掉。司马鹿说我饥了我的胳膊又酸又疼肚子咕咕叫。做侏儒的大哥就不再说啥了。司马森站在司马鹿跑过的地方一边猛跑猛跳地抽打着,一边看着蹲在地上端着下颏的司马鹿。他想朝司马鹿的身上踹一脚,可蚂蚱太多,群群股股,使他腾不出踢一脚的功夫来。日光被蚂蚱的青血染绿了,天空深乌紫蓝,蚂蚱的断腿断头在空中左右碰撞。空气中布满血气草气和腥味。司马笑笑在死尸堆上奔跑抽打,落下的蚂蚱尖叫嘶鸣,哭声唤声一片。司马蓝在父亲一侧,原地打着旋儿,挥起的布衫在空中扭成一团,碰了布衫的蚂蚱纷纷落下,又蹦到他的腿上、脚上和裤裆里。不到五岁的司马虎还努力学着父亲和哥哥们的模样儿,大叫不止,挥起的布衫却不像他们那样有力。从他们挥舞下飞过屏障跑到油菜地的蚂蚱,在油菜棵上疯了一样嚎啕狼吞,油菜花儿像霜袭一般纷纷飘落,剩下的油菜杆如冬天崖头的荆棵一般摇晃不停,发出清凄冷冷的嘶哑哀鸣。响在油菜地的金属的敲打,半晌后声音仍是不减,蚂蚱们在那声响来时,不得不从油菜棵上飞起来,朝油菜地外的玉蜀黍地里飞过去。又一片玉蜀黍地叶尽棵残了,地里的绿色立马成了土褐,山坡上的槐树林里,不久前还青绿一片,可这一会儿却只剩下赤裸裸的枝条和树杆。能看见槐树枝上落的蚂蚱如丰收的绿葡萄一串一串,把槐树压得弓一般在空中摇晃着。太阳已经偏西,血红的日光成了鲜艳的草绿,天空的白云也染满了蚂蚱的蓝色黄色,变得半青半黄在日光中像飘在空中的厚羊皮。耙耧山上的沟沟壑壑都弥漫着血草的气味。无头无尾的蚂蚱群还在无休无止地朝西飞。三姓村的男人们各守着一块油菜地,飞舞的袋子、布衫在空中噼啪尖叫,金属声哐哐当当,驱赶蚂蚱的歌谣混乱无序,如四面决堤的坝水哗啦不息。山坡上的死蚂蚱如落沙沉石,沙沟里的蚂蚱尸堆成堤坝,把终日畅流的清水堵得混沌一片。不知从哪里飞回的乌鸦在空中怪叫着盘旋一阵,没有下落就又往哪里飞走了。司马笑笑看见邻居在他的油菜地里,把衣服脱光,精赤条条挥动着一个扫帚,腿间的那个东西,如锤子般摆来摆去,飞来的蚂蚱在那扫帚下四分五裂,沙粒样落在地上。后边的蚂蚱群,看见那扫帚就掉头拐弯,飞到树林或别的庄稼地里了。邻居的身后,油菜花依然艳黄,依然清香一片。他说森,快回家拿一把竹扫帚来。可他看见司马森却像一团泥样软坐在了蚂蚱的尸堆上.又说蓝,快回家拿一把竹扫帚来。他却又看见司马蓝抓趴在死尸堆上,喘着粗气,脸色苍白,泥黄的汗珠如死蚂蚱样挂在他的额门上。他回过身子去,想接着唤叫林或木,可他看见他的六个孩娃如六只羔羊软瘫在油菜地,只有他和媳妇仍在奔跑着,敲打着,挥舞着。蚂蚱群仍然不见稀薄,依然稠密如团,乌黑黑地朝着油菜地里卷。他把那绿血淋淋的麻袋扔掉了,到油菜地拔了两棵最大的油菜棵,立马又回到田头朝蚂蚱群里抽。在半空飞舞的油菜棵的馨香在他的甩动中,一股股地掉下来,飞来的蚂蚱群闻到这香味就迎面往油菜棵上撞。天空中有嗖嗖嗖的青皮鞭子声,蚂蚱群在那鞭声中头破血流,成群结队地死在油菜棵的鞭子下。司马蓝看着父亲飞舞的油菜棵,也跑进油菜地拔出了一棵抽起来。司马家的七个男人都又站起来,一排儿拉开,挥着一排油菜棵,身后的锣声伴着女人口吐白沫的尖叫,宛若歌舞样在油菜地里跳,死蚂蚱在油菜棵下秋叶般铺了一层又一层。在油菜地七个男人的脚下成了一道松软的尸滩,飞起来的脚将蚂蚱踢起来就如踢起了一片绿豆壳──太阳是终于落山了。叽叽哇哇叫了几声便从村子那头隐没了,留下的草血气息在炎热中带着腐白,开始朝耙耧山外迅急如飞地漫过去。一世界蚂蚱黄绿的悲哀鸣叫,吱吱吱吱地由强到弱歇下来。
终于,司马一家八口坐在了田头上。
三姓村人都坐在油菜花地的田头上。
一天的人虫恶战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