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护士把又浸出的一层血珠沾下去。他看见那大夫落刀时就像闭着眼,想这大概就是村里人常说的刀神吧。他把目光朝上抬了抬,看见刀神戴了大口罩,额门的抬头纹里,藏了一个黑痣儿。他开始敬佩这额纹藏痣的刀神了。把目光从刀神的脸上搭下来,日光正好从床头照到那剥下的皮子上,司马蓝便看见日光把那薄皮照透了,红亮亮地刺眼睛,如用红布蒙在眼上看夏时酷烈的日头哩。他看见那绸红的皮子上,一层绣花线似的神经在蹦蹦跳跳地动,像一盘蛛网被一股风在摇晃着,他的一只手还捏在父亲的大手里。父亲的手又硬又热,他感到父亲手上的茧子像刀子一样割着他。他很想从父亲的手上感到父亲被剥皮的疼,可那手既不冷凉,又不哆嗦,使他的手抖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在父亲的手时歇住了,不再颤抖了。他从大夫的腿下朝后退半步,看见父亲脸上的汗落了,蜡黄也变得浅淡了,他说爹,真的不疼呀?
司马笑笑说,疼一阵就疼麻过去了麻过去就一点不疼了。
他说,男娃长大了都要来卖皮子?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皮子二年家里都有零花钱。卖一次就能娶一房媳妇了。
他说,不卖不行呀?
司马笑笑说,你连皮子都不敢卖,谁家的闺女肯嫁你?你连皮子都不敢卖,那想起来不到四十岁就得死时还不一天一天把你吓死呀。又说蓝娃儿,卖皮疼是一半天的事,可这皮和树皮一样儿,割卖过去了,抹点药水,贴几层鸡的二层皮,过十天半月它就又长将起来了,有时候长得好,还能长得和原来的一模样,还能再卖第二遍。说不过那你得躺在床上别动弹,别让那伤处湿了水,脏了土,得像女人坐月子样在床上睡着不下来。
司马蓝把手从父亲手时抽出来,两手对着擦了汗,说爹,我还是不敢卖。
司马笑笑说,再长十年你就敢卖了。
他说,我真的不敢卖。
司马笑笑说,你长大想当村长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当村长。
司马笑笑说,想了就得不怕卖皮子,你爷就是敢来卖皮子才当了村长的。可惜你爷死时我还小,我没把这村长接下来。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皮你到城里想买啥儿买啥儿。碰到一个好主顾,比如他家里殷实得很,是他孩娃脸上烧伤了,你要多少钱一寸他都给,那时候你卖二寸见方一块儿,就和你手掌一样大,就差不多能把城里的一个百货摊儿全都买下来。
司马蓝便望着父亲的脸,想了半晌说,我就想好好吃一碗羊肉泡馍哩,就吃医院门前那一家。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你能买他十锅羊肉泡馍呢。
他说,我还想买一双洋袜子穿。
司马笑笑说,你能买一打洋袜子穿。
他说,再买一捧有红有蓝的糖豆儿,一把城里的芝麻糖。
司马笑笑说,你能买十斤糖豆儿,叫你连吃五年吃不完,吃着吃着牙酸了,你就再也不吃了;说你能买一篮芝麻糖,吃得上下牙粘到一块,嘴都张不开了呢。
司马蓝脸上有了粉红一层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杜柏、竹翠、柳根、杨根已经进了手术房,站在他们进来站过的位置上,每人脸上都挂着惊白色,汗在额上漫无边际地流。他从父亲身边走过去,像父亲拉着他那样,拉着柳根的手,说疼到麻了也就不疼了,卖一次到城里想买啥儿就能买啥儿。
拉着杜桩的手,说其实不疼哩,卖一次能买一个百货摊儿呢。
拉着杜柏的手,说你写字没有笔,卖一次买回去的笔能让你用上一辈子。
去拉竹翠的手时,他伸出了手,又把手给缩回了。他说等我来卖皮,我给四十买一海碗羊杂碎,最多给你买一碗羊肠汤。
竹翠就哭着出去了。
下一拔孩娃进来后,司马蓝脸上挂着兴奋,仿佛他刚刚从那手术床上被割下一块皮子走下来,真真切切,又把说过的话对孩娃们重复了一遍。到最后一拔蓝家的闺女一起挤进来,他不仅那样说了一遍,还拉着四十的手,把蓝四十拉到手术床的那一边,指着父亲那似睡非睡的脸,说你看,不疼吧?指着大夫左手掀起的红柿叶样的薄皮子,说你看,和绸布一样儿。
指着刀神大夫的额门,说你看,他那儿有个黑痣呢。
指着地上的半桶血纱布,说你看,有的纱布上没有沾着血都扔掉了,拿回村还能做袄的衬里呢。
指着四十额门上的汗,爬在她的耳朵上,说看把你吓成啥样了,我一点都不怕,长大咱俩就成亲,成了亲我来卖皮子,你要啥给你买啥,洋花布、洋袜子、雪花膏、洋胰子、化学卡子,要啥就买啥。竹翠她要啥我都不给买,最多她来了给她买碗羊肠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