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虫,而他的美国导师却对奶奶的厨艺赞不绝口——哪个老外不喜欢吃中国菜呢?
爷爷的心都扑到了蝴蝶上,他收集了一大箱子蝴蝶标本,发表了好几篇让国际学界瞩目的论文。
爷爷对蝴蝶的热爱,连导师也自叹不如。
导师说,爷爷是他一生中最优秀的学生。
五十年代初,像大部分爱国知识分子一样,爷爷和奶奶不假思索就决定回国。他们要为刚刚成立的新中国效力,他们倾听到了巨人强有力的脉搏。
爷爷一直如同闲云野鹤。他无论如何也闹不懂那些复杂的政治派别之间的区别,正如别人闹不懂他为什么会全身心地喜欢蝴蝶一样。但是,他相信祖国需要他的蝴蝶研究,更何况他要回到曾经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的云南,那里有许多珍稀的蝴蝶品种,地球上其他地方都找不到。
他的爱情属于那里,他的事业属于那里,他的生命也属于那里。
美国导师送走了这个他最优秀的学生。在爷爷和奶奶上船时,导师忧伤地说:"蝴蝶飞不过这么宽阔的大洋。"没有想到,他竟然一语成谶。
爷爷和奶奶一回国,便来到云南。他们安下家来,奶奶到一所学校教书,爷爷则开始了他庞大的蝴蝶标本的搜集和研究计划。他狭小的工作室里挂满了色彩斑斓的蝴蝶标本。
每个月,爷爷都会到野外去捕捉蝴蝶,然后把它们制作成精美的标本。他要让瞬间的美凝固成永恒。他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他在许多问题上都提出独到的见解,在生物学界引起不小的轰动。
后来,就诞生了爸爸,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有了一些争执和摩擦。爷爷心灵的天平依然偏向蝴蝶,尽管在家庭这一边,增添了儿子的分量。
奶奶时不时地有了抱怨,她开始质问自己: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究竟爱不爱自己?
小小的摩擦,在任何家庭中都是正常的现象。小小的摩擦,不会倾覆家庭的大厦,反倒会擦亮爱情的眸子。
然而,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所有老百姓都没有想到,灾难正在悄悄地降临。他们躲也躲不掉。
谁猜得到伟大领袖的心思呢?即使他身边的战友们也被蒙在鼓里。更何况除了蝴蝶之外在日常生活中简直就是白痴一个的爷爷?
中国的老百姓除了安居乐业之外,别无所求。像爷爷这样的知识分子,更是他们当中最谦卑、最温和、最单纯的一群人。但是,爷爷们的命运像孩子纸折的小船,哪里能躲得开风暴的摧残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个以真、善、美为敌的时代,一个以血腥和暴力为时尚的时代,会宽容一个呆在角落里研究蝴蝶的异端分子吗?
邪恶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之心。邪恶将消灭一切与美有关的人和事物。在那个时刻,邪恶正在如同洪水般的泛滥着。每一次政治运动,洪水的水位都会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恐惧攫取了人们的心灵,他们看不到一线光明。
只有上天知道事情的本质,圣经上说:
恶人茂盛如草,
一切作孽之人发旺的时候,
正是他们要灭亡,
直到永远。(诗篇92:7)
可是,凡人们哪里看得透这重重的烟云?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坚持到邪恶灭亡的那一天,他们在邪恶的折磨和威胁下倒下了。他们用各自的方式进行最后的抗争,比如上吊的傅雷夫妇、服毒的翦伯赞夫妇、投湖的老舍我的诗人兼生物学家的爷爷,选择的是跟作家老舍一模一样的方式,来告别这个邪恶的世界。
在回国以后的十几年里,爷爷躲过了若干次政治风暴。从反胡风运动到声势更宏大的反右运动,爷爷的许多大学同学都被巨大的历史漩涡胁卷而去,当年那些风华正茂的诗人们,如今大多家破人亡。爷爷的幸存并不是因为他的世故和聪明,而是因为他的木讷与单纯。
他一直沉默着,一头躲进了他自己的蝴蝶世界。他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一方蕴藏着无数大自然的密码的天地。在这个天地中,他如鱼得水。平时木讷的他,在摆弄蝴蝶标本的时候,才焕发出奕奕的神采来。
爷爷从来不在大小会议上发言,他对雪片一样的文件一无所知。同事和领导对这名"蝴蝶痴"也习惯了,没有强迫他发言和表态。他们几乎忘却了他的存在。
爷爷一天比一天沉默,他究竟在蝴蝶们身上发现了什么奥秘?
爷爷跟奶奶都很少说话。而奶奶开始习惯了他石头般的沉默。
但是,就是爷爷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知识分子,一个用生物学来写诗的诗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照样没有放过他。
厄运一夜之间就降临了。
没有别的理由,仅仅因为爷爷到美国留过学,他就被戴上"美国特务"的帽子。他成了"人民的敌人"。在那个时代,这个帽子是致命的。爷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天傍晚,大学里的红卫兵闯进了爷爷的家,闯进了他的工作室。这些昨天还在课堂上津津有味地倾听爷爷讲解蝴蝶知识的孩子,居然摇身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凶神恶煞。
他们说爷爷上山采集标本是搞"特务活动",他们说爷爷当年在美国的导师是"中央情报局特务"。他们强迫爷爷下跪,他们威逼爷爷交待。可怜的爷爷能够交待什么呢?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温和热情的美国导师与邪恶的"美帝国主义"联系起来。他告诉气势汹汹的红卫兵们,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出卖祖国、出卖良心的事情。
红卫兵们有的继续追问爷爷在美国的生活,有的开始在他的书房里翻箱倒柜。他们发现了爷爷挂在四壁的蝴蝶标本。这是爷爷一生的财富,他经常自豪地说:"在个人搜集的蝴蝶标本方面,我在中国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他还说,这些标本不属于他私人所有,他死了之后,要把所有的标本送进博物馆,要让更多的人参观、欣赏和研究。
那一天,蝴蝶标本的厄运降临了。爷爷的厄运也降临了。
美伦美奂的蝴蝶,没有唤起红卫兵们最后一丝人性的光辉,反而引发了他们内心深处波涛一般汹涌着的邪恶。他们看到了蝴蝶标本,他们的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神情。
他们动手了,他们用宽宽的皮带鞭打那些弱不禁风的蝴蝶标本。他们一边鞭打,一边发出野兽般的狂笑。他们涨红了脸,仿佛在实施一件伟大的工作。毁坏是快乐的,这是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
蝴蝶标本破碎了,碎片在午后的阳光中飞舞着。大大小小的碎片,五颜六色的碎片,最后一次在空气中飞舞着。
爷爷的心也破碎了,每一块碎片都浸着他的心血,每一块碎片都对应着他的某一段生命。
一向默不吭声的爷爷哭了,他像豹子一样冲了上去。他拼命地保护他心爱的蝴蝶,他用自己羸弱的身体抵挡那暴风雨般的鞭打。
孩子们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相反,他们的鞭打更加狠毒了。他们觉得鞭打他们的教授,鞭打一个活人,比鞭打一批死去的蝴蝶更有意思。他们被邪恶所支配,而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干一件正义凛然的事情。他们在一种有毒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现在他们成了魔鬼的工具。
孩子们打够了,接着又开始捣毁爷爷的藏书和文稿。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所谓的"特务证据",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爷爷的头上流淌出汩汩的鲜血。他似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他没有躲闪,没有呻吟。他挣扎着,竭力将最珍贵的那些标本压在身体下面。
奶奶和爸爸哭喊着,却被另一些红卫兵小将紧紧地抓住,不让他们接近。
爷爷最后昏倒在地上。
打手们享受够了、折腾够了,这才扬长而去。
爷爷用一生的实践搜集的蝴蝶标本,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被粗暴地捣毁了。这些残忍的年轻人,我不仇恨他们,我可怜他们。他们以毁灭美、毁灭科学、毁灭人的尊严为快乐,他们的幸福最后也会被自己亲手毁灭。他们将罪行作为荣耀,将伤害作为功劳,殊不知惩罚的剑很快就要落到他们头上。
爷爷几天不吃不喝。奶奶怎么劝都没有用。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躺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着身边破碎的蝴蝶的翅膀。那最后一批被他拼命保存下来的蝴蝶标本,已经渗透了他的鲜血。
几天之后,爷爷似乎恢复了神志。他开始正常地吃饭、睡觉,开始整理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蝴蝶标本、书籍和论文。他不让奶奶帮忙。
奶奶以为爷爷挺了过去,高兴地给他做好吃的。后来,爸爸回忆说,那些天里,尽管外面暴风骤雨,家里却充满了从所未有的温馨。爷爷经常被红卫兵抓去批斗,但还没有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天晚上都能回家来。爷爷不再躲进几乎空空如也的工作室,而是在客厅里与奶奶和爸爸聊天。更多的时候,爷爷与还在上小学的爸爸低声地谈话。在那些时刻,父子俩像朋友,又像兄弟。
后来,爸爸告诉我说,这段时间,是他与爷爷谈话最多的时候。通过谈话,他开始理解爷爷和爷爷的事业。他开始对古怪的父亲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他意识到,父亲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然而,那只是一场更加残酷的灾难前夕的平静。奶奶和爸爸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爷爷内心激烈的搏斗。
爸爸说,那天之后,爷爷其实就去意已定。爷爷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爷爷心爱的蝴蝶已经随风而逝,他再也不可能积攒起这笔财富了。他爱奶奶,可是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痛苦,而再给奶奶增添痛苦。
他决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一个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蝴蝶,寻找爱与美。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爷爷竭尽全力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对家庭,他有着一份负疚之心。
突然有一天,一次批斗会之后,爷爷再也没有回家。
夜晚,奶奶疯狂地四处打听爷爷的下落。然而,在那样的年月里,谁会关心一个"美国特务"的生死呢?大学里掌权的造反派们,只关心他们日新月异的派系斗争,区区一个被打倒的教授的生命,他们哪里会在意呢?没有人理会奶奶的呼号。
几天以后,消息传来,在翠湖边上,漂起了爷爷的尸体。尸体已经泡得面目全非,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蝴蝶的标本。
当奶奶去现场辨认尸体的时候,发现那个蝴蝶标本正是自己当年送给爷爷的礼物。正是靠着这个蝴蝶标本,他们相识、相知、相爱。从物种来说,这不是一个珍稀蝴蝶的标本,但它却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奶奶哭得昏死了过去。她面对着爱人的尸体,依然不明白:他究竟是喜欢蝴蝶多一点,还是喜欢自己多一点?如果是喜欢自己多一点,那么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走上了绝路,抛下孤儿寡母怎么生活呢?如果是喜欢蝴蝶多一点,为什么他在告别人世的时候,会带着那个特别的标本、那个象征着爱情与青春的标本?
我心里难受,我写不下去了。
请原谅我在这不该终止的地方,暂时中止我的这封信吧。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我们必须回忆,并且在回忆中反思。否则,我们可能再次重复上一代和上几代人悲惨的命运。
你的信戛然而止,像是弹琴的人因为太投入,突然将琴弦弹断了。
我经常思考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遭遇的悲惨命运,你爷爷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半个世纪以来,对文化、艺术、科学、知识的蔑视、冷漠乃至敌视的态度,成为我们生活中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气。
在"文化大革命"中,首先是在北京的中学里发明了剃阴阳头、挂黑牌子、以皮带抽打,而那些施虐者仅仅是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中学生。过去,有人用单纯和无知来开脱他们的罪行。事实上,单纯、无知往往与谦卑、温和联系着,单纯与无知并非打人的"依据"。那些迫害者们想方设法、挖空心思来从肉体上、精神上折磨受迫害者,他们并不单纯,也并不无知。
问题的实质在于,在整个社会的精神结构中,恨取代了爱、斗争取代了和平。那些现代人类生活的基本的、共同的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在我们这里却极端匮乏。
在我看来,爷爷的自杀,与王国维的自杀有着相似的意义——尽管王国维是一代文化宗师,而爷爷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生物教授。他们都是为尊严和信念而死的。
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为改善我们的"空气质量"做一些努力呢?
宁萱,我愿意听你接着讲你的爷爷奶奶的故事,我也愿意给你讲我的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的爷爷刚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比你的爷爷还要不幸。
我的爷爷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他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也不认识一个字,他像千百万农民一样,生老病死,都在方圆几十里的一块土地上。他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省城,据奶奶说,就是县城他也仅仅去过有限的几次。
爷爷来到这个世界,除了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留下一贫如洗的家之外,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他像一滴太阳下的水珠,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爸爸是遗腹子,他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他不知道父亲的长相。而大伯和姑姑年纪都还小,他们也逐渐记不清爷爷的长相了。
奶奶呢?守寡半个世纪的奶奶呢?半个世纪的时光逝去之后,她对丈夫、对那个三十岁的年轻的丈夫,还能有怎样的记忆?清晰还是模糊?温热还是淡漠?
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写在书本上的"历史"跟他们的生活毫无关系。那些"伟大"的战争,对他们来说,除了恐惧之外,没有别的意义。
一个又一个的政权湮没了,又兴起了。他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们照样承担着沉重的赋税——自从城市诞生的那一刻起,城市就像吸血虫一样贪婪地吮吸着农村的血、农民的血。农民从来都没有闹明白:上天赋予他们的土地,为什么却要向人间的帝王缴纳巨额的赋税?
而今,我们都蜕变成了城市里的人,我们究竟应该感到幸运,还是应该感到耻辱?
一个旧政权的即将灭亡,一个新政权的即将建立,像一阵风吹过水面一样,波纹过后,一切依旧。该种田的还得种田,该养牛的还得养牛。老百姓不知道究竟谁在紫禁城里坐天下,只关心这一年是不是风调雨顺。
一九四七年,历史书上描述它是血与火的年份,一个洋溢着欢乐气氛的年份。
我翻开编年史,上面记载着这样一系列的"大事":
一月一日,国民政府公布中华民国宪法。
二月二十八日,台湾"二二八"起义爆发。
五月,各大城市学生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
六月三十日,刘邓大军强渡黄河,揭开了共产党军队战略进攻的序幕。
七月二十二日,美国魏德迈"访华考察团"来华。
十月十日,中共中央颁布中国土地法大纲。
十二月二十五日,国民政府公布戡乱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治罪条例。
从这些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可以看出,国民党已经是止不住的颓势,而共产党正在勃勃兴起。
中国的新纪元即将开始,幸福生活指日可待。诗人们写作的全部是快乐的诗篇,他们简直要把肚子笑炸了。但是,对于爷爷奶奶和他们的茅草屋来说,这一年却意味死亡与哀痛,这一年是暗无天日的一年。
那些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统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暂时还看不出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国家"、"民族"的记忆是虚幻的,只有个人的记忆是真实的。
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天,卡夫卡在日记中却毫无记载。他依然在描述自己琐细的日常生活,洗澡,吃饭,睡觉。战争的硝烟还在远处,政治家们许诺的胜利以及胜利以后的幸福在更远处。
宁萱,请允许我把眼光从编年史中转移开来,转移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家中。
那一年的春天,爷爷正在田里耕作,突然肚子一阵剧痛,黄豆般的汗珠涌了出来。邻居们把他抬进屋里,还挺着大肚子的奶奶慌成一团。
爷爷痛苦地呻吟着。邻居们建议把他送到县里的医院去。可是,医院对农民来说简直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他们哪里有钱到医院去看病呢?
平时有点小病小痛,通常都是硬挺过去;如果病情加重了,便请在乡间游走的郎中随便抓两副中药吃。能够治好,算是幸运;如果病情继续恶化,那也就只能在家里等死了。
在农村里,生命如同稻草一样卑贱。每一年,都有无数的生命像小草一样在田地里折断。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千百年来,农民都是这样挣扎着活过来的。
奶奶拿出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爷爷送给她的定亲的礼物,一个小小的银手镯。她央求邻居们用滑杆抬着爷爷到医院去。乡亲们看着奶奶可怜,便让她在家里等待着,几个精壮的男子抬着爷爷上路了。奶奶用打着补丁的衣袖给躺在滑杆上的爷爷擦了一把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从此就弃她而去了。
从村子到县城的医院,有几十里的路。乡亲们轮流抬着爷爷奔跑着。到了医院,医生说这是阑尾炎,必须马上动手术,要先交手术费。
乡亲们说,大家身上都没有钱,先拿奶奶的手镯垫着,以后一定补上。医生说,这是制度,哪里有不收钱就动手术的?这样传开去,人人都像你们这样两手空空地到医院来,医院怎么办得下去?
乡亲们流着泪哀求了半天,医生依然不肯通融。而爷爷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医生抛开病人,拂袖而去。乡亲们只好披星戴月地抬着爷爷回家。就在回家的路上,爷爷咽了气。咽气的时候,他怒睁着双眼。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呢?没有人知道。
爷爷刚刚三十出头,他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啊——他还有妻子,还有孩子,他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奶奶送爷爷出去的时候,还能够听见他的呼吸,还能够摸到他的体温。仅仅过了半天的时间,送回家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乡亲们也陪着抹眼泪——一个活生生的精壮男人,怎么一时半晌就没有了呢?
奶奶哭得死去活来。邻居们便劝说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千万要保重身体。
奶奶这才收敛了眼泪,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咬着牙,变卖家具给爷爷办完了丧事。
刚办完丧事,孩子就出生了。这个孩子,就是我爸爸。
爸爸一睁眼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宁萱,为什么我们要在信中讲述这些悲惨的故事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的青春渗透进死亡的气息呢?
因为我们的身上流淌着长辈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的性格里蕴含着他们的基因,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他们生命的延伸。
当我回顾他们的悲惨命运时,不禁要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什么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苦难?为什么他们享有的幸福这样少?
这也让我回过头来思考一个一直在折磨我的老问题:我为什么写作?我写作的内在动力是什么?
我的爷爷,在艰辛的劳动中苦苦挣扎的爷爷,死去了;你的爷爷,在与蝴蝶翅膀的拥抱中微笑的爷爷,也死去了。他们的肉体湮没了,他们的名字也不为人所知。
我要讲述他们的故事,最真实、最平凡的故事。我要讲述在他们在尘世逆旅中爆发出来的生命的尊严,我要讲述他们在黑暗的死亡面前最后一次绝望的挣扎。他们,每一个不会载入史册的人;他们,每一个随风而逝的灵魂。
爷爷们失败了,他们没有获得丰裕、自由和快乐的生活;爷爷们胜利了,他们分担着命运的坎坷和岁月的蹉跎,他们的生命在那一刹那终结,他们的生命却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大放异彩。
他们在我的背后,他们才是我写作的支撑和源泉。我为他们而写作,也为我自己而写作。
亲爱的宁萱,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有朝一日,我们必与他们相聚,笑谈人世的风雨,分享丰盛的生命。
有朝一日,我们将不再有惧怕、疾病、苦痛和死亡。
爱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