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何一个时代,文化都会分出很多层次,比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复杂得多。
你看,我们要衡量曹操和诸葛亮这两个人在文化上的高低,就远不如对比他们在军事上的输赢方便,因为他们的文化人格判然有别,很难找到统一的数字化标准。但是,如果与后来那批沉溺于清谈、喝酒、吃药、打铁的魏晋名士比,他们两个人的共性反倒显现出来了。不妨设想一下,他们如果多活一些年月,听到了那些名士们的清谈,一定完全听不懂,宁肯回过头来对着昔日疆场的对手眨眨眼、耸耸肩。这种情景就像当代两位年迈的军人,不管曾经举着不同的旗帜对抗了多少年,今天一脚陷入孙儿们的摇滚乐天地,才发现真正的知音还是老哥儿俩。
然而,如果再放宽视野,引出另一个异类,那么就会发现,连曹操、诸葛亮与魏晋名士之间也有共同之处了,例如,他们都名重一时,他们都意气高扬,他们都喜欢扎堆而我们要引出的异类正相反,鄙弃功名,追求无为,固守孤独。
他,就是陶渊明。
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这样的重峦叠嶂——
第一重,慷慨英雄型的文化人格;
第二重,游戏反叛型的文化人格;
第三重,安然自立型的文化人格。
这三重文化人格,层层推进,逐一替代,构成了那个时期文化演进的深层原因。
其实,这种划分也进入了寓言化的模式,因为几乎每一个文化转型期都会出现这几种人格类型。
荣格说,一切文化都会沉淀为人格。因此,深刻意义上的文化史,也就是集体人格史。
二
不同的文化人格,在社会上被接受的程度很不一样。正是这种不一样,决定了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素质。
一般说来,在我们中国,最容易接受的,是慷慨英雄型的文化人格。
这种文化人格,以金戈铁马为背景,以政治名义为号召,以万民观瞻为前提,以惊险故事为外形,总是特别具有可讲述性和可鼓动性。正因为这样,这种文化人格又最容易被民众的口味所改造,而民众的口味又总是偏向于夸张化和漫画化的。例如我们最熟悉的三国人物,刘、关、张的人格大抵被夸张了其间的道义色彩而接近于圣,曹操的人格大抵被夸张了其间的邪恶成分而接近于魔,诸葛亮的人格大抵被夸张了其间的智谋成分而接近于仙(鲁迅说“近于妖”),然后变成一种易读易识的人格图谱,传之后世。
有趣的是,民众的口味一旦形成就相当顽固。这种乱世群雄的漫画化人格图谱会长久延续,即便在群雄退场之后,仍然对其他人格类型保持着强大的排他性。中国每次社会转型,总是很难带动集体文化人格的相应推进,便与此有关。
中国民众最感到陌生的,是游戏反叛型的文化人格。
魏晋名士对于三国群雄,是一种反叛性的脱离。这种脱离,并不是敌对。敌对看似势不两立,其实大多发生在同一个语法系统之内,就像同一盘棋中的黑白两方。魏晋名士则完全离开了棋盘,他们虽然离三国故事的时间很近,但对那里的血火情仇已经毫无兴趣。开始,他们是迫于当时司马氏残酷的专制极权采取“佯谬”的方式来自保,但是这种“佯谬”一旦开始就进入了自己的逻辑,不再去问社会功利,不再去问世俗目光,不再去问礼教规范,不再去问文坛褒贬。如此几度不问,等于几度隔离,他们在宁静和孤独中发现了独立精神活动的快感。
从此开始,他们在玄谈和奇行中,连向民众作解释的过程也舍弃了;只求幽虚飘逸,不怕惊世骇俗,沉浮于一种自享自足的游戏状态。这种思维方式,很像二十世纪德国布莱希特提倡的“间离效果”或曰“陌生化效果”在布莱希特看来,人们对社会事态和世俗心态的过度关注,是深思的障碍、哲学的坟墓。因此,必须追求故意的间离、阻断和陌生化。
我发觉即使是今天的文化学术界,对于魏晋名士的评价也往往包含着很大的误解。例如,肯定他们的,大多着眼于他们“对严酷社会环境的侧面反抗”其实,他们注重的是精神主体,对社会环境真的不太在意,更不会用权谋思维来选择正面反抗还是侧面反抗。否定他们的,总是说他们“清谈误国”其实,精神文化领域的最高标准永远不应该是实用主义,这些文人的谈论虽然无助于具体社会问题的解决,却把中国文化的形而上部位打通了,就像打通了仙窟云路。一种大文化,不能永远匍匐在“立竿见影”的泥土上。
以魏晋名士为代表的游戏反叛型文化人格,直到今天还常常能够见到现代化身。每当文化观念严重滞后的历史时刻,一些人出现了,他们绝不和种种陈旧观念辩论,也不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或反抗者的形象,而只是在社会一角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唱着奇奇怪怪的歌,写着奇奇怪怪的诗,穿着奇奇怪怪的服装,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他们既不正统,也不流行。当流行的风潮撷取他们的局部创造而风靡世间的时候,他们又走向了孤独的小路。随着年岁的增长、家庭的建立,他们迟早会告别这种生态,但他们一定不会后悔,因为正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岁月,使他们成了文化转型的里程碑。
当然,这里也会滋生某种虚假。一些既没有反叛精神又没有游戏意识的平庸文人常常会用一些故作艰深的空谈,来冒充魏晋名士的后裔,或换称现代主义的精英,而且队伍正日见扩大。要识破这些人并不难,因为什么都可以伪造,却很难伪造人格。魏晋名士再奇特,他们的文化人格还是强大而响亮的。
三
对于以陶渊明为代表的安然自立型的文化人格,中国民众不像对魏晋名士那样陌生,也不像对三国群雄那样热络,处在一种似远似近、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
这就需要多说几句了。
现在有不少历史学家把陶渊明也归入魏晋名士一类,可能有点粗略。陶渊明比曹操晚了二百多年。他出生的时候,阮籍、嵇康也已经去世一百多年。他与这两代人,都有明显区别。他对三国群雄争斗权谋的无果和无聊看得很透,这一点与魏晋名士是基本一致的。但细加对比,他会觉得魏晋名士虽然喜欢老庄却还不够自然,在行为上有点故意、有点表演、有点“我偏要这样”的做作,这就与道家的自然观念有距离了。他还会觉得,魏晋名士身上残留着太多都邑贵族子弟的气息,清谈中过于互相依赖、过于在乎他人的视线,而真正彻底的放达应该进一步回归自然个体,回归僻静的田园。
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非常重要的三段跳跃:从漫长的古代史到三国群雄,中国的文化人格基本上是与军事人格和政治人格密不可分的;魏晋名士用极端的方式把它解救出来,让它回归个体,悲壮而奇丽地当众燃烧;陶渊明则更进一步,不要悲壮,不要奇丽,更不要当众,也未必燃烧,只在都邑的视线之外过自己的生活。
安静,是一种哲学。在陶渊明看来,魏晋名士的独立如果达不到安静,也就无法长时间保持,要么凄凄然当众而死,要么惶惶然重返仕途。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大量立誓找回自我并确实做出了奋斗的人物,但他们没有为找回来的自我安排合适的去处,因此,找回不久又走失了,或者被绑架了。陶渊明说了,这个合适的去处只有一个,那就是安静。
在陶渊明之前,屈原和司马迁也得到过被迫的安静,但他们的全部心态已与朝廷兴衰割舍不开,因此即使身在安静处也无时无刻不惦念着那些不安静的所在。陶渊明正好相反,虽然在三四十岁之间也外出断断续续做点小官,但所见所闻使他越来越殷切地惦念着田园。回去吧,再不回去,田园荒芜了。他天天自催。
照理,这样一个陶渊明,应该更使民众感到陌生。尽管他的言辞非常通俗,绝无魏晋名士的艰涩,但民众的接受从来不在乎通俗,而在乎轰动,而陶渊明恰恰拒绝轰动。民众还在乎故事,而陶渊明又恰恰没有故事。
因此,陶渊明理所当然地处于民众的关注之外。同时,他也处于文坛的关注之外,因为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学不了他的安静,他们不敢正眼看他。他们的很多诗文其实已经受了他的影响,却还是很少提他。
到了唐代,陶渊明还是没有产生应有的反响。好评有一些,比较零碎。直到宋代,尤其是苏东坡,才真正发现陶渊明的光彩。苏东坡是热闹中人,由他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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