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栗秋护士说,问得有理。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有对外的电话。特殊情况,可以打的。可惜她不在。
范青稞还不死心,说,这台电话真的拨不通?
栗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说,我把它摆在这里,就是让你自己一试。每个住院病人都这么问,怎么解释都不信。你亲自打打,就知道了。
范青稞开始拨号码,果然几个数字后,便是焦躁的忙音。
范青稞头上冒出热气,明知不通,还是拨个不停,触键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床,栗秋叫出范青稞的床号。
干什么?范青稞没好气地应道。
你看,这机身上有一道裂纹,话筒的颜色也不一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粟秋平心静气地指点着。
范青稞暂停拨号,细一端详,果真如此。便说,我刚来,哪会知道?
听我慢慢告诉你。这都是像你一样的病人,要求打电话,结果没打成,他们就急了,举起话机就摔,哑巴机子就砸成这模样。我们这儿,也不知毁了多少机子。若是轻伤,就用胶衣缠缠,凑合着用。实在不能将就了,才买新的。反正保证书里也写了,损坏东西要赔,坏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了,看起来你是有涵养的人,大约不会跟这破烂机子过不去吧?
栗秋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范青稞抚摸着像是钧瓷开片一般布满裂纹的话机,心想这机子也够倒霉的了,落在戒毒医院,几乎粉身碎骨。
她在甬道里无目的地漫步。
屋子里的特殊录像,不知演完了没有?
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她才不想回13病室。今天晚上,她淤积了很多感触,许多念头像干燥的羽毛一样搔拂着心灵,不得安宁。
你还没有睡?范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了一声苍劲的呼唤。
范青稞一口头,原来是滕大爷。
膝医生范青稞招呼。谢谢你。老医生打断她说。
范青稞很吃惊,说,您谢我什么?
谢你叫我朕医生。老人很郑重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其实我挺喜欢“滕大爷”这个叫法,有种走亲戚的味道。只是我习惯了叫医生。范青稞说。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当然,你也许不包括在内。作为一个严肃的医生,我可不想和病人有太多的亲呢。特别是吸毒的病人。膝医生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范青稞不解。
栗护士对我说,你失眠。这是安眠药,吃下去,醒来就是早晨了。
范青稞接过药,心想黑护士看起来冷淡,心还挺细的。便说,谢谢你,也谢谢栗护士。
不必说这么多的谢字。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说谢字的。他们对人不感激,对物不爱惜,对己不克制,对事不努力。他们浸泡在毒品里,已丧失人的基本情感。范青稞女士,您不要以为编出一个简单的吸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们。不是的,他们是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类。
膝医生背对着范青稞说这席话,真是一个聪明而又充满了同情心的举动,使范青稞得以有时间,比较从容地收拾自己的尴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话。膝医生,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词。
不应该吧?范青稞女士,我现在还这么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的真姓名。腾医生再接再厉又敲打一句。
呜呼!范青稞哀叹一声。
天要灭你,你将奈何!进入戒毒医院还不到一天——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嗯,已经过了夜里12点,算是到了明天了,这就是说,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天了。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就被人家识破了庐山真面目,真是悲痛欲绝!只剩下一条路,回家去吧!
膝医生,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范青稞问。她想不出自己哪里疏漏。
行啊。滕医生痛快应允说。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够的时间回答您的问题。只是不能这样一直站在走廊里,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么,到哪里去呢?范青稞真的为难。13号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熟。
跟我来吧。
膝医生将她领到医生办公室。这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灯管大放光辉,将四壁映得如同白昼。整齐的桌椅像课堂般摆放着,每个桌面上都蹲着墨水瓶,瓶里斜插着蘸水钢笔,显出一种古老的写作习惯和主人搁笔时的匆忙。层层叠叠的病历的架子上反射着冷峻的银光,好像一掷钢铁饼干。
这儿真好。范青稞做了一个深呼吸,辅以标准的扩胸动作。
这里有什么好的?待在家里可比这儿好得多。膝医生别有所指。
这儿是这所医院里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种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范青稞说。
这所医院里还有一处比这更好的地方——膝医生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说,就是院长办公室。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归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没理睬话中的微言大义,说,膝医生,能告诉我吗,哪里露了马脚?
膝医生拉出了两张椅子,摆在桌子两侧,示意坐下谈。现在他们隔着桌子,遥遥相对,很像谈判双方。
还记得那个电话吗?膝医生说。
哪个电话?范青稞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在登记表上留下的联系电话,按照惯例,我作为门诊医生,要把电话核对一下。这并不是不相信患者,只是为了更慎重。戒毒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万一有什么事,要同家属联系,必须要找得到人。谁要是疏忽填错了,也好得到纠正
膝医生拨响了范青稞留下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听筒就被人抓了起来。
你找谁喂?一个粗重的陕甘口音的女声问。
请问,范青稞的家是不是这里啊?膝医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对话进行到这里,假若不是为了礼貌,膝医生已打算放下电话。没想到其后的一句话,让他陷入迷雾。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么事?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医生行医多年,没遇到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确认。
是哇,哪个有错!你到底有哇啥事,怎个不言传?对方的声音火爆起来。
你的话我有些听不真。你家还有旁人没有?膝医生想出缓兵之计。
没。厄(我)的主人是简院长,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来。含星上学去了,中午才回来。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诚实地一一报来。
主人是钱院长吗,钱啥?膝医生进一步核实。
啥钱?是简!你那耳朵塞毛了?这下厄慢慢说给你,你可听清了,厄的主人叫简方宁
真相就是这样大白的。沈若鱼在登记表上留的是简方宁家的电话,她原想这样万无一失,有什么意外也好弥补。没想到铸成她的滑铁卢。
膝医生同情地对假范青稞说,你设计得再巧妙一些,就不会被发现。只是我现在怎样称呼您?
我叫沈若鱼。假范青稞垂头丧气地说。但是您还是称呼我范青稞,好吗?
为什么?膝医生皱起眉头,有一根眉毛已经相当长了,有向寿眉发展的趋势。
因为,我还想在这所医院呆下去。
你是院长的什么人?
朋友。
为什么呢?你要到这么一个平常人谈虎色变的地方?
我虽是一个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实的医院。
好吧。不过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膝医生,谢谢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的人,有的时候,反倒能使他人乐观。亚里士多德说过,记得你将死去,你就会更好地活。不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膝医生很诚恳地说。
别出卖我。范青稞很严肃地恳求。
好吧。院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会尽力量帮你。
给我讲讲毒品的本质,它到底是什么?范青稞说。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我和他们可能不大一样。我给你讲大家都不愿谈的问题——我们的失败。是的,人类一直在同毒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迄今为止,我们是漫长而光荣地失败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膝医生音调缓慢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