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的第一天,围绕着第一次约法大会的争议就没有停止过。赞颂和抨击的声音如此之激烈,以至于在文天祥等人都作古数百年后,华夏国的百科全书里,关于约法大会的评价,还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地接受。
肯定约法大会的人往往把其与英国的自由大宪章诞生的意义相提并论,认为从这一刻起,东西方两个几乎隔绝的世界,同时向宪政与民主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约法大会所表达的精神,是华夏走向现代的基石。约法大会的召开,代表着华夏从朝代国家,开始向宪政国家演变。从此以后的华夏,无论采用哪种制度,都是集思广益商议并妥协而成,而不是由某个先贤异想天开地拍拍脑门,随意设定个框框便从朝廷套向全国。
而对约法大会持否定态度的人则认为这不过是群见识短浅的人召开的一次不成功的分赃会议。参加会议的人本身皆有这样那样的污点,没有一个大公无私的完人。
“农民在哪里,城市手工业者在哪里,既然彼时大宋已经有了近代农业和工商业的萌芽,为什么没有人站在农民和手工业者的角度上说话!”有激进者义正词严地质问“既然参加约法大会的人只是当时社会的极少数,他们就不能代表全体社会。他们订立的约法,依然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和腐儒们闭门造车的制度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临时约法不是完善的,它的制定者似乎也没考虑到后世的诸多情况。所以,千年来的每一次修改,都未取缔其头上的临时二字。而正是因为临时二字的存在,在座诸君才能根据时代需要不断修改它,让它逐步走向完善。”一千年后,第十版临时约法的执笔者,华夏国的大法官耶律达林在召开约法修订大会时,对着数千代表大声说道“但是,我们睿智的先辈,开创了一种体制,那就是,一个国家内部的争端可以由各阶层的代表坐在一起,通过协商和妥协来解决,而不是以武力相向。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人类的进步,约法会保护越来越多的人的权力,直到这个国家的每个人,不分民族和肤色,都能在其庇护下,获得平等、自由和幸福!”
代表们对耶律达林的演讲报以长期热烈的掌声,随着电波、视频和网络,演讲的内容与掌声传递到了每个关注者面前。人们为此兴奋,为此欢呼,很少人注意到,千年前,他们那些所谓睿智的先辈在约法大会上,曾经进行了多么‘拙劣’的表现。
在华夏国立大图书馆里,如果你向机器助手发布命令,可以查阅到关于第一次约法大会的文献。残缺不全的报纸扫描版本上如是记载,‘约法大会召开第一天,诸代表群殴,受伤被抬出场外和被驱逐出场者,盖四十余。’
约法大会第四天,被天外飞石打破脑袋的大会主持者陈龙复在代表们开始发言前,临时增加了如下规则,
第一,每个发言人必须募集到四十人以上支持签名,才可以提出上前台说话的申请。
第二,每人每天只有一次签名支持他人发言的机会,不得重复使用,滥用签名权者,将被驱逐出会场。
第三,每个发言人每次只能提一条建议,每次发言不能超过一刻钟。非经发言者允许,台下不得中途打断其讲话,不得蓄意喧哗。经警告不听者,将被驱逐出场。
第四,会场中打架、起哄、乱扔脏物者,清除出场,今生永无入仕资格。
陈龙复的眼睛很红,明显,这些规则是他与文天祥等人连夜想出来的。而台下的代表们不得不对规则表示支持,因为经过前三天的混乱,各方都损失巨大。甚至有些核心人物因伤失去了出场资格。
文天祥给大伙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一想起三个月无法达成协议,大都督府就要决定一切,并有可能强力推行选举的后果,诸位代表们就不寒而栗。
约法会在充满火葯味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每天,都有好事者将会场上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以合适的价格卖给在场外翘首以盼的报纸写手。
而写手们,则将会场发言记录和代表们的狼狈形象,添油加醋地吐抹一番,交给东家快速刊刻印刷。第二天,新闻和谣言就同时传遍了福建各个角落。
南到流求北至辽东,几乎所有英豪的目光都被这个闹剧般的约法会所吸引。相对于约法会上层出不穷的花样,忽必烈在辽东和乃颜的激战,反而显得异常平淡,平淡到几乎吸引不起人们评论的兴趣。
八月初,流求。
几个文官打扮的大臣从狭小却精致异常的大宋行宫里走出来,一路吵嚷着向远方走去。流求天气热,所以官员们的火气也随着气温暴涨,身上看不出士大夫们半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一个沉重里带着阴柔的声音,冲着帝师邓光荐谴责道。说话的人个子不高,脸上带着阳光与风雨的沧桑,一双眼睛非常深邃,仿佛包含着千秋大义在里边,让人在其面前自觉渺小。
此人正是大宋前丞相陈宜中,刚刚从安南回来没多久,但在朝堂上的表现却异常活跃。御史们几次弹劾文天祥专权误国的折子,都是在他的授意下递上去的。而他本人也经常在庭议中痛陈车驾回福建的重要性,认为福建之所以出现乱相,之所以放着大好收复失地机会不把握,而舍本逐末去召开什么约法大会,就是因为皇帝车驾距离那里太远,黎民们感受不到皇家雨露之恩的缘故。
只是杨太后没有什么主见,小皇帝对一切建议都听不懂,帝师邓光荐总是装傻充楞,流求安抚使,闽乡侯苏醒又出海在外,导致了陈宜中的提议一直拖延到约法大会召开,也没有通过。
对此,陈宜中很是不满。所以今天下了朝,他特意找了几个义气相投的言官,把帝师邓光荐堵在了皇宫外,开口,即以圣人之言相责。
“邓某不才,请丞相大人赐教!”邓光荐停住了脚步,端端正正地给陈宜中施了个礼后,坦诚地说道。
虎兕自然指的是文天祥和他的新政,而龟玉自然指的是皇家威严和大宋祖宗成法。陈宜中不相信,以邓光荐的惊世之才,连这么浅显的比方都听不懂。但面对邓光荐的装傻大法,他又实在没辙,只好强压住心头火气说道:“宋瑞弄权误国,先是不奏请朝廷,擅自取缔了江淮军。眼下又召开什么约法大会,篡改大宋祖制成法。难道大人身为帝王之师,对此就一点儿也不着急么?”
又来了,邓光荐心中不满地讥笑道。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深思的样子与陈宜中等人敷衍“这个?江淮军是被张弘范击溃而亡,实非宋瑞之责。至于约法大会么。我想,宋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吧!”
“怎是不得以而为之,分明是蓄意而为,欲以瞒天过海之计窃居权柄。我大宋自有祖宗成法,三百年国运皆赖于此,文相不经庭议,不奏明圣上,擅自改之。胆大妄为之处,实乃古今第一奸人也!”御史大夫叶旭上前,大声说道。
他与陈宜中,李麟等人素来交好,把持朝廷清议多年。陈宜中去了安南后数年不归,几人失了主心骨,才消停了下去。眼下虽然陈宜中平安归来,叶、李等人在朝堂中也渐渐恢复了昔日的活跃。
邓光荐轻轻皱了皱眉头,向侧面走开了数步,没有答话。对于陈宜中以及他的朋友,邓光荐甚有成见。在他眼里,陈宜中这样只通权谋,不通政务的丞相,还是乖乖在安南呆着好,免得给混乱的局势增添变数。
这个观点代表了行朝中很多正直大臣的看法。想当年在抗元的关键时刻陈宜中找借口溜到了安南“寻找驻跸之所”直到行朝被赶入了苗春的战船,庇护之所也没找到。眼下破虏军在福建与两广站稳了脚跟,陈宜中又不合时宜地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试图染指国家权柄。
在大伙眼里,文天祥如今行事虽然专横跋扈了些,但其救行朝于为难之中,挽狂澜于即倒之时,有绝世之功,当然可做跋扈的资本。而陈宜中呢,先是面对强敌无一策可救国,后来又拿着与安南这种弹丸之地的和约,为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安南一直是宋的属国,双方关系只能算作父子。如今父子变成了兄弟,就算立了大功。与这种形同废纸的和约相比,文部任何一个将领,岂不是功劳大的都没了边。
况且如果陈宜中不从安南回来,大伙还能挺直了腰杆与文天祥说话。毕竟破虏军为国奋战时,行朝官员们也未曾退缩,最后结果虽败犹荣。回来一个陈丞相,大伙追随其后跟福建大都督府的使节理论,目光都不敢与对方相接。自己这方增加了一个临阵逃脱的懦夫,一个战时流连海外,战后匆匆赶来的抢功者,未及与人争,气势先自矮了三分。
陈宜中却没感觉到邓光荐等人的排斥,或者说,明知道不受欢迎,他也将诸臣的敌意自动忽略掉了。论资格,他地位一直居于文天祥等人之上。论功劳,他有先后拥戴两任皇帝的大功。论人脉,他的门生故旧在行朝与破虏军中,数量都不少。关键让陈宜中能提起自信的是,他认定了文天祥的做法是无法成功的,并且包含着很大的不臣之心,为了山河社稷,他也要想方设法把治国之权与领军之权夺回来,交还到幼帝手中。
至于幼帝是否有能力执掌这个权柄,陈宜中没有考虑。反正幼帝身边,有他这样的‘忠直’之臣辅导,凭借越来越多的新式战舰和火炮,不必担心无力自保。
叶旭在邓光荐身上碰了一个硬钉子,灰溜溜地把目光转到陈宜中处。陈宜中笑了笑,用眼神向他表示安慰。刚刚回朝,立足未稳,邓光荐还属于必须争取的对象,不能轻易撕破面皮。特别是邓光荐背后还站着一个陆秀夫,代表着天下文士的力量。
向前赶了几步,陈宜中再次与邓光荐并肩而行,边走,边陪着笑脸说道:“若事实真如邓兄所言,文相乃不得以而为之。我辈何不助文相一臂之力,早日稳定地方?奈何由着福建、两广被一个约法大会搅得不得安生?”
“助一臂之力,如何助法?”邓光荐不能对陈宜中的举动视而不见,停下脚步,低声问道“莫非丞相另有良策乎?”
“办法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若文相之约法大会只是为了平衡各方。本相则建议行朝早日移驾福建,重申君臣大义,弹压群豪”陈宜中见邓光荐的话语似乎有些松动,将自己的建议又重新提了出来。
“重申君臣大义,不知丞相大人以何申之?”邓光荐又开始装糊涂,故作茫然不解地问道。
“自然是陛下下旨,诸相附议。诏告天下,然后”陈宜中非常有条理地说道,话没说完,忽然被邓光荐的哈欠声所打断。
“啊――”邓光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看陈宜中瞬间涨红的面皮,歉意地说道:“嗨,最近忙着在福建与流求之间跑,身子太倦,丞相勿怪。由陛下下旨,重臣附议这事很好办,陆大人与我也如此打算过”
“如此,陈某代天下苍生谢邓大人!”陈宜中长揖到地,瞬间忘记了邓光荐的失礼。
“只是邓某有一事不解,还请陈大人赐教!”邓光荐侧身避了避,回礼,然后问道。
“请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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