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头脑还异常地清醒。
文天祥大笑着,与街道两边百姓们聊了起来,他对市井生活了解不多,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么几句。但这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已经为他争取了最大的民心。自古以来,在百姓心目中官员全是高高在上的,虽然近几年民间开始自己推举里正、区长这些没品级的小吏,但那只是局部行为。大多数地区,官员的层次永远高于民。除了文天祥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三品以上官员,肯走下来,把自己放在于百姓平等的位置。
曾寰的手被文天祥拉着不敢挣脱,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他不知道刘子俊在车中跟文天祥说了些什么,但他明显能看出来,从马车上跳出后,刘子俊就如同霜打了的庄稼般蔫了下去。
给文天祥披上黄袍的方案有三个,最佳选择是由朝廷的人先挑起事端,然后破虏军被迫反击,趁机让文天祥夺取全部皇位。
第一个方案以目前形势来看实现起来有些困难,幼帝赵昺和陈宜中突然按兵不动,这让曾寰感到老虎吃天,无从下手。而第二、第三个方案却要求他和刘子俊分头策应,如今刘子俊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文丞相说服,自己又被丞相大人用力拉在了身边,一时间,所有方案都无法继续进行。
“宪章,你看见这些市井百姓了么?他们要的,和你想的不一样!”文天祥冷不防回过头来,低声说道。
“什么?”曾寰没听太清楚,周围的欢呼声太大,而文天祥的声音又太小,很难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将他的话分辩出来。
“鞑子又要兴兵来报复了,你们怕么?”文天祥不理睬曾寰,侧过身去,对百姓们问道。
“不怕,有文大人在!”百姓们楞了一下,齐声回答。如果是三年前,提起蒙古人大伙心里的确很恐慌。可三年来,元军无论来势多凶猛,都没能靠近泉州城一步。百姓多次品尝了胜利的滋味,心中底气渐强,对元军早就不再有什么恐惧的感觉。
“如果蒙古人来抢东西呢?你们给么?”文天祥红着脸,意犹未尽的追问。
“给他一砖头!”人群里,有人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
“他们手里有刀,咱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废铁!”几个退役老兵互相搀扶着,在人群外围响应。
他们不知道文天祥遇上了什么事情,但他们敢保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文大人一句话,他们立刻可以重披战袍。
“对,咱们拿的也不是废铁!”人们哄笑着答应。被人征服的滋味大伙品尝过,和平与自由的滋味大伙刚尝到,远远还没偿够。如果蒙古兵真的来了,有人固然会选择屈服,但大多数人,已经认可了一个“战”字。
“如果自己人来抢呢?”文天祥冷不防问了一句,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自己人抢自己人,大伙不太明白文天祥指的是什么。但自己人抢自己人的事情他们不是没经历过,朝廷随便一个指令就可以让一批人倾家荡产,同时亦可以另一伙人飞黄腾达。以往,大伙都认为那是天命,运数。但随着临时约法中物权一项逐渐落实,天命、运数的说法渐渐失了势,公平、合理的争论声却越来越高。
“比如说哪个贪官想抢,比如说某些人打着大义的名号。比如,再比如哪天我突然变坏了,想抢你们的饭碗!”文天祥站在原地,大声地问。
周围一片寂然,欢呼声嘎然而止。
丞相大人怎么会变坏呢?没有人相信。但文天祥自己说自己可能变坏,却不由得大伙不去往那个方面想。
“丞相大人不会!”人群中陆续响起一连串抗议之声。
“要是有人打着丞相的名义干坏事,大伙一定能分辩出来!”几个退伍的老兵自作聪明地回答。
这显然都不是文天祥期待的答案,他静静地站着,等着人们正确的回答。他知道自己在赌,赌这个民族中有清醒者,赌这个民族的政治智慧在历史的同一发展阶段不落后于世界的前列。
能给他披上黄袍的不是刘子俊、曾寰等人,而是天下百姓。如果天下百姓都希望他黄袍加身,今天,他将毫不犹豫地披上那件罪恶的袍子。如果天下百姓中存在与自己志同道合者,逻辑的怪圈就不存在,这件黄袍就不需要披上。
“揍他!”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随即,有人大声地附和“揍他,无论是谁!”
“丞相大人勿怪,您不会变坏。有人打着您的名义干坏事,大伙就揍他,揍完了扭送去官府,看看到底谁是谁非!”百姓们乱纷纷地嚷嚷道。今天,文天祥的问话太有意思了,足够让他们回忆半辈子。也许到了老了以后,带着子孙后代坐在月光下,还可以讲一讲今天的趣闻。
“对了,揍他。我们的财产属于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夺去。我们的尊严要由我们自己保卫,谁也无权剥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们究竟为何而战,我们为谁,为什么而流血。父老乡亲,你们能给我一个答案么?”文天祥挥舞着双臂,对着所有人呐喊。
“不给蒙古人当狗!”回答声如山崩海啸。这是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答案,经历过屠城、抗争的人都知道,挺直腰杆做人有多么艰难。
“不给蒙古人当狗,给自己人当狗,你们愿意么?你们愿意财产被人任意掠夺,尊严被人随便践踏么?哪怕那个人是你们的恩人,你们的保护者,或自称为圣人、神明的家伙?”文天祥接着问,仿佛一瞬间想将心中所有郁闷抒发出来,寻找一个最终的答案。
“不愿意!”人群中的情绪已经沸腾。不愿意,我们不愿意,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个答案。无论贫穷和富贵,出生的地域和父辈的职位,没有人愿意被人踏在脚下,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权力被人肆意剥夺。
“你们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文天祥的胡须在胸前飞舞,他双手高举,仿佛挥舞干戈的刑天,向命运发出一连串的挑战。“我们拼死抗击蒙古人,就是为了不给人做奴隶。如果蒙古人走了,我们再在自己头上供起一伙汉人,同样是为奴为婢,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谁能告诉我,这之间的区别何在?”
“没区别!我们不给蒙古人当狗,也不给自己人当!”人群中间,几个破虏军低级军官呐喊着。在军校中,他们被灌输最多的就是“尊严”二字。军队的上下级之间讲究服从,但军校在教会他们服从的同时,教会了他们一个人的尊严不可践踏。
“对,我们头顶苍天,脚踏大地,谁生来也不比谁高一等!”几个临窗而离的书生挥舞着衣袖喊。经历报纸上这么多年的反复论战,君臣、父子等森严的等级在大多数年青人心中早已被推翻在地。虽然短时间还没有新的理论诞生,但他们已经不再愿意为维护原来的秩序而被当作牺牲品。
“所以,我们设立一部约法,保证所有人生而平等。我们曾经把自己的手按于其上,对着苍天大地许下誓言。我们将誓死捍卫它,因为在守护着他它的同时,我们守护着国家的希望,和自己的尊严”文天祥环视众人,声音宛若洪钟大吕。
“所以,我请你们在这里见证,我,大宋丞相文天祥,将永远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你们的权利,还有这部约法。我也请你们和我一道,用一切力量保护它。因为保护它的同时,我们也在保护着自己!”
“那个文疯子”很多年后,有人笑呵呵的讲。心里却明白,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在那一天被疯子唤醒了某些早已存在的东西。
“这个文疯子!”临街的一个酒家的二楼,有个跟着人群乱嚷嚷的看客笑着说道。手里的飞镖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但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任务般,只顾跟着周围人群大呼小叫。
陈丞相做不到这一点,皇上也做不到,历朝历代的英豪都做不到。郑虎臣知道这一点,他亦很欣赏文天祥在此刻表现出来的疯狂。
“如果我是他,我亦会如此!”内心深处,郑虎臣忍不住这样想。“陈丞相错了,他从开始就错得厉害。他所追寻的目标和文大人所追寻的相去太远,高下之间若判云泥!”
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文天祥的一举一动,郑虎臣慢慢站了起来。他不会再出手了,陈宜中的活命之恩,比不上街道上那个疯子的一根小指头的价值。手指扣着飞镖,郑虎臣准备下楼,无意间,踏却看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座位上,几个人的袖口处有银光在闪烁。
“丞相大人小心!”郑虎臣高喊,抄起一张桌子向文天祥身前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