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已到了魔宗最后一层的‘魔极入道’之境!过得一两年,待老衲走后,天下不知谁还能制得住他!”
“大师何出此言?”卓南雁听他言语萧索,似是说他即将不久于世,惊道“您禅功精深,身子康健,怎么也要百岁开外!”大慧笑道:“生也只恁么,死也只恁么!左右不过是一具臭皮囊罢了。你还不知,八年之前,老和尚曾中过一次剧毒,拖延至今,只怕没几日活头啦!”卓南雁怒道:“是谁对大师下此毒手?”
“一位故人,”大慧淡淡笑道“呵呵,他也是身不由己。老和尚若不喝他那毒酒,只怕他家人便会不幸!”他说这几句话时,意态闲适自若,似乎这身中奇毒、寿数不久之人并不是他。卓南雁知他绝不会说出那人名讳,想到竟会有人算计这慈悲为怀的老僧,心底悲怒陡增。
“还是说林逸烟吧!老衲已跟这老狐精耗了数年,对他这三际神魔功已有了一些克制心法!”大慧湛若深泉般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脸上,缓缓道“放眼天下,或许只有你,来日能跟林逸烟一争高下!”
卓南雁被那目光瞧得心神一振,胸中豪气陡增,笑道:“那晚辈便跟林逸烟干上一仗!看来大师的心法是非学不可啦。”大慧点头道:“你可知适才林逸烟最后那一招,为何没有发出?”
卓南雁愕然摇头:“晚辈也是大惑不解。”大慧道:“林逸烟为人谨慎,出手务求必中。若无必胜之念,便会隐忍退走。别说这一招,当年令尊投入他明教时,引领大宋武林数年風骚。那数年时光,林逸烟照旧是忍了!呵呵,看来老和尚修习的幻空诀,偏巧正是克制三际神魔功的法门!”
“幻空诀?”卓南雁双眸一亮,心底霍然生出水流云飞的奇异景象。大慧苍眉忽扬,沉声道:“不错!明教之理,以二宗三际为主。二宗乃是主持光明的明尊和执掌黑暗的魔王,三际说的是初际、中际和后际。传闻三际神魔功效验神速,练到神魔劲时,便可吸纳世间光明与黑暗两种本原的元气,如同穿越三际、战胜黑暗之魔的明尊大神!”
“化身明尊,吸收光明与黑暗的元气?”卓南雁想到林逸烟手捧明月、形若神魔的诡谲形状,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道“那他岂不立于不败之地喽?”大慧眼内精芒倏地一凝,道:“但当林逸烟面对的只是一个无从着力的空时,他这通天彻地的神魔劲便会束手无策!”
“无从着力的空?”卓南雁眼前倏地闪过适才大慧凝立荷叶上的枯瘦的背影,不动如山,却又虚无缥缈,霎时心底若有所悟。
“幻空诀的第一义乃是三际托空,”大慧眸内神采流焕,悠然道“须得心无所住,过去、现在、未来之念刹那间了然不生”卓南雁似懂非懂,只得老实苦笑道:“晚辈不是参禅的料,大师说的道理,南雁听不明白!”
“禅法不是玄辩道理,也不须你弄得头头是道,”大慧的眼芒幽幽闪烁,笑道“其实在长江采石矶,你便早已明白!”卓南雁被他熠然闪烁的眸子盯住,陡地眼前一亮!当日在船上初遇大慧时的奇妙情形再次闪现,只觉心底一片清净,霎时间天地星辰、宇宙万物全都剔透空灵地在脑中闪现,跟着长江的滚滚涛声在耳畔清晰显现。
“哈,晚辈明白了!”卓南雁忽觉喜悦难言,大叫道“过去、现在、未来,恰如长江之水,滚滚不停。后浪未到,前浪已逝,当我想要寻到当下这个浪头时,它早已随波东逝!”大慧哈哈一笑:“说下去!”卓南雁见他不置可否,接着侃侃而谈:“人的念头,也跟这浪花一样,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念,一刻也抓不住!”
大慧忽地大喝一声:“既然抓不住,你还抓它作甚?”他本来笑容可掬,蓦地瞠目大喝,声若霹雳。卓南雁猝不及防,陡觉双耳轰然震响,霎时奇经八脉齐齐一跳,心旌摇动间,陡觉眼前一片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清净世界。
“便是这个!”大慧悠然笑道“三际托空,还只是幻空诀的第一步。这幻空诀,有几句废话一般的口诀要教给你”卓南雁奇道:“废话一般的口诀?”大慧道:“若会得,便是直指人心的秘诀;若不会,便是废话!”卓南雁一震,缓缓点头。
“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幻尘灭故,幻灭亦灭。幻灭灭故,非幻不灭”大慧念罢,又给他讲解运气调心之法,几句话间便让卓南雁心底生出一片鸢飞鱼跃的奇异景象。大慧最后道:“这几句得自佛经,其义深奥。说得简略些,便如你擦磨铜镜,定要尽去尘垢,铜镜才生光明!”
卓南雁潜思这几句口诀,忍不住道:“大师是说,人之身心,便若镜上尘垢一般,须将一切幻象之垢磨去,才得明镜生辉?”大慧却不言语,伸出干枯的手掌,在他顶上轻摩。卓南雁只觉脑顶微热,心中豁然一亮,霎时间进入一种空明宁静的境界中。微微一沉,却听大慧一声低笑:“便是这样,善自护持!”卓南雁这时心游万仞,但对身周万事万物都察觉得无比清楚,只觉大慧似要远走,忙睁开双眼。
淡淡的月辉中,却见大慧清瘦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卓南雁心底感激,忙道:“多谢大师!”忽地想到这样慈祥温和如祖父一般的人物却命将不久,心中一阵难抑的酸涩悲痛,向着大慧的背影遥遥叩头,大声道“大师保重”大慧却不回头,悠然笑道:“小娃儿记住了!你磨到明镜放光还不算完,最后要连那面明镜也要一般地磨去、一般地空掉,才是幻空诀的真义”笑声依旧爽朗洒脱,犹如清风拂江,倏忽远去。
余孤天适才飞身去追赵祥鹤。但当他跃出千金堂时,赵祥鹤与大慧早在数十丈外,他鼓足真气,狂奔一通,也没有赶上。余孤天自忖今晚运功良久,掌上伤处隐隐发麻,不敢稍停,迅疾如电地向城北的安国坊奔去。在一道窄巷中东拐西绕地转了片刻,便跃入一座冷清的院落内。
这毫不起眼的宅院正是余孤天和完颜婷在临安的落脚之地。完颜婷的屋中还亮着灯,余孤天看到那温暖的灯火,心底就觉得热热的。
“婷姐姐!”余孤天每次走到完颜婷的门外,都要规规矩矩地先行叩门,听到完颜婷淡淡的一声“进吧”才温文尔雅地踱进去。
这次屋内却是寂静无声。余孤天心底一紧,推门便大步跨入。却见完颜婷正坐在桌前发愣,灯下赫然摊着那本万毒秘要,还有一只分成两半的乌黑圆匣。见他疾步闪进,完颜婷的娇躯簌地一震,咬了咬樱唇,才将那黑漆漆的木匣合上。
乌沉沉的两片木匣合起来,重又变成圆球形状。余孤天瞥了一眼那散发淡淡幽香的木球,正是唐倩留给她的遗物。他知道那是完颜婷修炼毒功的天香宝囊。他厌恶那宝囊和唐倩留下的毒功,也知道完颜婷更加厌恶这些毒粉恶虫,但却不得不练。
他跟完颜婷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金贵胄,而是被迫亡命天涯的漏网之鱼。这就是天下,将他们都抛弃了的天下。余孤天暗暗咬牙:“被夺走的东西,唯有我自己出手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
“你又妄运真气了?”完颜婷见他脸色苍白,不由蹙起娥眉。余孤天的目光只有在对着完颜婷才变得爱怜横生,见她脸生忧色,强笑道:“自那日打通冲脉后,真气愈发顺畅,再无反噬之苦!只是”略略一顿,叹道“我从未修炼过上乘内功,虽是身怀浑厚内力,但不明运使之道,总觉差了些什么。”
原来余孤天当年在明教学艺,林逸烟教他的只是明教各种狠辣武功,于高深的内功心法,却藏私未传。这高深内功的修炼一直便是余孤天武功中的软肋。这数日之间,他真气收放从容自如,更凭着他的浑厚内力,在天地赌局上跟雷震等群豪明争暗斗时稳占上风,但事后与赵祥鹤、大慧上人这两大武林宗匠较量内力脚程,登时尽落下风。
“上乘内功?”完颜婷美眸一转“你何不练练天衣真气?还有,龙骧楼当年掠来的各派内功秘籍,你也可拿来试试!”余孤天苦笑道:“这天衣真气是万万碰不得的。龙骧楼搜敛来的七星秘韫乃至青城、峨嵋各派武学,却又与我所学的路数不合。”他长长叹一口气“其实我梦寐以求的,乃是师尊的三际神魔功!那是明教的镇教奇功,跟我所学一脉相承,若能习练,必可使我直趋天元境界!”
“三际神魔功?”完颜婷听到这名字,便觉心底泛出一股寒意,蹙眉道“但你逃出明教,林逸烟哪里还能传你这功夫?”余孤天笑道:“这门奇功失传已久,便连师尊也所知不全。嘿嘿,况且师尊必然恨我入骨,他不来杀我,已算万幸了。我办这乾坤赌局的意图之一,便是激他出来,哪知他却一直隐忍不现。”
他一念及此,忽地心神一震:“我在林逸烟跟前装聋作哑,将他大骗一场,林师姐必会禀告他。林逸烟心毒手辣,素来睚眦立报,却怎地一直不对我动手?”想到林逸烟的阴毒手段,登时额头渗出汗珠,心底又疑又惧“临安城内风云际会,但林逸烟身为明教教主,怎地一直踪迹不见?嘿嘿,他暗自隐忍,莫非要对我谋定而后动?”
完颜婷见他脸色难看,忙温言道:“那些事不必忙在一时,倒是你那‘绕指柔’缠绵难愈,最是要紧!”余孤天掌上所中的奇毒绕指柔,乃是他的一大痛处,虽经完颜婷以各种解毒之方相试,却仍是驱除不净。听了完颜婷这话,余孤天登时一震,缓缓伸掌,五指屈伸,道:“这毒会越钻越深。唐倩死前曾说,一月之内若不去根,毒气入骨,神仙难救!”他怅怅地昂起一张苍白的脸,叹道“我死便死了,倒是你,这几日苦寻解毒之策,提心吊胆,最是难受。”
完颜婷却低声道:“那去根的解毒法子,我找到了!”余孤天眼放异彩,道:“当真?”完颜婷叹道:“这几日我用毒门的分针术,验出了你这绕指柔的毒源,似乎便是秘典上载的‘锁五龙’。那是用五种异种毒蛇的毒液调和而成!”她的黛眉却越蹙越紧,声音也渐渐低了“秘典上说,解这锁五龙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吃蜈蚣!”
“蜈蚣,这是以毒攻毒!”余孤天点点头,苦笑道“是研成粉末,还是捣碎成酱?嘿嘿,不管怎么着,都必是难以下咽!”完颜婷摇了摇头,缓缓道:“是生吞蜈蚣!”
“生吞蜈蚣?”余孤天听了这话,猛觉腹内一阵翻腾,险些呕了出来。完颜婷黯然道:“锁五龙的毒性阴柔诡异,只有生吞蜈蚣,以毒攻毒的效力才能发挥到极致,或能驱除蛇毒!”余孤天道:“你说,或能”完颜婷怅然点头:“这法子极是痛楚,但我也难保证能让你毒伤尽愈!”她顿了顿,又道“你中毒已有些时日了,若不尽快驱毒,只怕会遗祸无穷!”
余孤天的脸色一片铁青,愣了愣,忽地咧嘴一笑:“那便吃罢!”
完颜婷叹一口气,掀开那黑油油的木球,用银筷夹起了一条毛茸茸的金头蜈蚣,轻声道:“这是我用天香宝囊捉来的赤足蜈蚣,藥性最猛!”那蜈蚣长约三寸,足赤腹黄,被银筷夹着,兀自张牙舞爪地扭动。
余孤天看得浑身又冷又麻,几乎便想转身逃出屋去,忽觉腕上一阵奇痒,低下头,便瞅见了手上黑黝黝的伤处。他猛然发狠。一把夺过银筷,张开口,将那蜈蚣硬生生地按进嘴里,再死死咽下去。
摇曳的灯影里,他双眸鼓胀的一张脸甚是骇人。完颜婷心底也是又惊又怕,颤声道:“你不必运气裹毒了,便让它们的毒性自然相克!”喘了口气,声音变得细若游丝“若无效验,那便需加大藥量,直到伤处毒消。”
余孤天连连点头,紧闭牙关,似怕一张口,那蜈蚣便会自口中再蹿出来。他伸出手臂,但真气略松,那奇痒之感便立时暴增。看来一只蜈蚣难以除去绕指柔的毒性,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只只地把赤足蜈蚣生吞下去,吞到第六只蜈蚣时,忽觉腹内热气腾腾乱窜,忍不住“呵呵”低呼。完颜婷见他呻吟,芳心也觉阵阵难受,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哭道:“小鱼儿,这法子太难受。咱们不受这苦啦,我我再想办法。”
“这时退缩,那便前功尽弃!”余孤天脸色通红,却奋力摇头,忽又发狂似的念叨起来:“我是大金太祖太宗的子孙,天命所系!天命所系!这等小小毒物,又能耐我何?”
完颜婷见他若痴若狂,额头上迸出豆大的汗珠,心底怜悯,目光蓦地落在他手上,不由惊叫道“毒!这绕指柔的毒消啦!”余孤天一振,将手掌凑到灯焰下细瞧,果见伤痕处的黑色已消退了许多。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缠绵不愈的绕指柔的毒性竟会被这几只狰狞骇人的赤足蜈蚣破去。当下完颜婷忙用银针再将他伤处刺破,让余孤天逆运真气,将残余毒血逼出。明亮的灯焰下,黑色毒血汩汩而出。完颜婷挥指如飞,银针连刺,将他腐肉不住剔去。余孤天全力运功,毒血越冒越多,片刻之后,血水终于化作鲜艳的红色。
“成了!”完颜婷这时才觉手酸臂麻。余孤天一头斜栽在椅上,边喘边笑:“成了?婷姐姐,成了!我死不了啦!”狂喜之下,眼眶竟溢出了泪水。完颜婷也笑道:“是啊,你天命所系,怎能死得?”
她不过随口说笑,余孤天却脸上一红,昂然道:“不错!眼瞅着就是金鲤初会了,偏在这节骨眼上,绕指柔这奇毒尽除,这不是天命是什么?嘿嘿,那卓南雁的龙涎丹之毒,不知除了没有?”完颜婷的芳心“咚”的一跳,脸色登时僵住。
“当日眼看着他退入无极诸天阵,我还顾念兄弟之情,替他担优,替他流泪。可他今日一到,便来跟我作对!”余孤天的身子缩在大椅中一动不动,忽地冷笑道“不知芮王爷给他喂了几丸藥?我倒真想多喂他一丸,让他龙涎丹的毒性早些发作,便在我身前哀嚎翻滚,向我求饶”
“卓南雁不会向你求饶!”完颜婷冷冷地截断了他的活。看到余孤天有些震惊的眼神,她也觉得自己的话声太过响亮,却依旧扬起黑漆漆的眸子直视着他。
“是吗?”余孤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朝一日,我定要让他向我求饶!”完颜婷忽然觉得一阵索然无味,幽幽地叹一口气:“瑞莲舟会快到了,该当咱们大显身手了!明日便是那金鲤初会,你也该早早歇息。”余孤天的目光中涌出些奇怪之色,却终于直起身来,笑道:“是,咱们都好好歇息!”大步走到门口,又挥一挥臂,忍不住狂笑道“我完颜冠所受的这些苦楚,终于有一天,全都会收回来!”
笑声挟着一股寒风迸出,扰得碧纱宫灯内的光焰突突乱颤。完颜婷听他笑声狂荡,忽觉心底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累的还是忧心所致,浑身软绵绵地懒得动弹。
屋内又剩下了她一个人。完颜婷便怔怔地望着碧纱宫灯发愣。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咯吱”一声,屋门又开,一人大步而入。完颜婷没有抬头,只当余孤天去而复返,轻叹一声:“小鱼儿,我倦得紧了,你也该回去安歇了!”
忽听那人“扑哧”一笑。完颜婷一惊抬头,霎时芳心剧震,颤声道:“南雁”
那人在灯芒照耀不到之处背手而立,依稀可见长袍如铁,俊脸带笑,可不正是让她恨之入骨却又缠绵难忘的卓南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