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除了学业另一项耕耘与收获是友情。人长大了,志愿渐渐成为友情的要项,从初一升到高三都在同甘共苦的人只剩三十多位,其他人大半在高二时上了理组,我和十来个人分到文组。
一般说来,文组的人是理科不行但文科也未必更好。我的国英文分数高,一直被选作墙报主编,又得过几次征文比赛名次,在不分组的宿舍里,熄灯后讲书里的故事或电影颇受欢迎,保住了几位理组的旧友。
我大约一、两个月进城看一次电影,如茶花女、月宫宝盒、出水芙蓉、晨之翼、天长地久等。有一次谈论茶花女中演嘉宝(gretagar波)情人的劳勃泰勒,我说他只是个小白脸而已。引起他的众多影迷愤怒,问我:“那你认为谁最漂亮?”我说亨利方达,日后她们称他为“你的小黑脸”想不到来台湾后看到他在金池塘中演老人,颇为伤心。因为他的缘故,我也一直很欣赏他那有头脑的女儿珍芳达。
有一次讲天长地久的故事,竟惹得她们一片啼嘘。五十多年后,我去北京与她们重聚,尚有人提起当时情景。半世纪中多少世间悲欢涯过了,她们竟然还记得中学时的那种爱情向往。当年黑暗宿舍中的少女,怎样走进政治风暴又如何从文革脱身,我都不敢详问。
在那段真正是联床夜话的岁月里。我和余瑜之常常上下旬接续地背诵孟老师诗、词课上的句子,有时我会加上何其芳花环诗中名句:“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有时也吟诵卡之琳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等等。自从知道何其芳是北大哲学系毕业,卞之琳是北大外文系毕业,他们的诗句就更令我着迷了。
今日想来,令我们这几个十七、八岁中学生惊喜得如天外伦音的诗句,如写少女眼泪的“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很可能是受了丁尼荪(alfredtennyson,1809-1892)的名诗(眼泪,无曲的眼泪)("tears,idletears,)中首句为“眼泪,无由的眼泪,我不知道它们意谓着什么。”(“tears,idletearslknownotwhattheymean")的启发。中国诗词里当然也有如此意境,但新诗文字的表现清新脱俗,在那艰困闭塞的时代,对我们来说如同天籁。
上了高三,除了加紧准备联考,同学间也渐渐弥漫着毕业的离情。对于南开,我有说不尽又数不清的怀念,尤其是对同学和老师,因为住校,大家都有感情,想到要离开学校,我不知哭了多少天。
快毕业时,老师指定我写一首级歌。我写着:“默林朝曦,西池暮灵而今一九四三春风远,别母校何日重归来”都是那时一个高中女生倾心读了两年古典诗词后,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我们的音乐老师为它配上曲谱。优雅动听,在女中部立刻传唱,颇受喜爱,她们把我当成一个小英雄似的。谁知男中部的老师人多,他们选了一位男生写的“数载弦歌辍诵声,纷飞劳燕漫飘零破浪乘风勉自今。”
后来在毕业典礼上唱级歌时,很多女生不愿意唱,我的几位死党竟然也哭起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当时的心情半是惜别半是气恼。我自己半世执教,当然明白那时代的级歌必须沉稳。因为由南开毕业是件很庄重的事啊:想不到在毕业五十年的四三通讯刊物里,仍有一位王世泽学长记得这事,写了一篇关于级歌)的追忆。
夏初毕业后,大多数人都留在学校作联考前最后准备,学校并没有任何补习,毛师都已放暑假了。我们住在宿舍里,各种规矩照旧,起床号、熄灯已不再令人痛苦。战争打到第六年,只剩下贵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云南仍未落入敌手,每天的战报都是在失陷、克敌的拉锯状态胶着。我们除了考上大学外,别无盼望,渺小的中学女生梦中都没有“乘风破浪”的场景,晚上熄灯后躺在木板床上说不完离情依依。只是没有鼓舞前途的话。
有一夜,我由梦中惊醒,突然睡不着,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着,忽然听见不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气氛非常悲伤,我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我日后读书、进修、教书、写评论文章时都不免隐现那月夜歌声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