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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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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山说:“什么事?愿说就说。不愿说你就藏着掖着!”

    伍亮说:“那我就不说了,说了你可不能干涉我们团党委做出的决定。”

    高大山说:“一定是跟我有关。不,跟高权有关,是不是?”

    伍亮不说话了。

    高大山说:“要是那样,你就得跟我说了。我既是你的领导,还是高权的家长。高权的事你总不能不告诉家长吧?说!”

    伍亮说:“连续两年,高权都是我们团的标兵班长。最近上级干部部门要我们选一个骨干去军区的步兵学校学习,我们团党委经过研究,决定派高权去!”

    高大山说:“不行。高权在现位置上呆的时间还太短,让他多呆上一段时间!你们派别人去吧!”

    伍亮说:“司令员,咱们说好的,你不干涉我们团党委的决定。”

    高大山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伍亮说:“为啥?不让高权去,让别人去,首先我在全团干部面前就没法交代!”

    高大山说:“很简单,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要不当这个司令,你们爱让谁去就让谁去,我才不管呢!”

    伍亮赌气靠在车后座上,不说话了。

    高大山热心地说:“哎,伍子,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你们叫王铁山去吧!这小子是个优秀人才,脑瓜特清楚,将来可以大用。对,你们让他去,别埋没了人才!”

    伍亮顶撞他说:“那也得我们回去讨论讨论再说。”

    高大山笑说:“嘿,团长当了这么多年,还长了脾气了!你们别讨论了,就当是我的指示,你们执行!”

    儿子给他长了脸,高大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这股兴奋劲儿到半夜还没消退下来,秋英已经睡下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秋英可是被这些天来的事搞得心情不好,见他这样,没好气地说:“都这时候了,你还不睡!”

    高大山说:“我在想咱那儿子呢。你说我这个人怎么那么英明呢?要不是我当时行事果断,快刀斩乱麻”秋英截住他说:“要不是你快刀斩乱麻,我儿子这会儿也不至于在那个猴子也上不去的地方受苦!”高大山不乐意了,说:“我说你这个人就是觉悟不高!你不就是不高兴吗?不就是退休了吗?将来谁没有退休的一天呢?我也有!人都会老的嘛!”

    秋英跟他吵说:“可你这会儿还没退休,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你一辈子都不关心我!”

    高大山哄她说:“咱不就是服务社主任当不成了吗?不就是每天进进出出的,哨兵不给咱敬礼了吗?不就是不能天天去领着一群老娘们读报纸了吗?这些算啥事儿?过一阵子你习惯习惯就得了!真要是一时半会的去不掉那当领导读报纸的瘾,你就在家里给我读!”

    秋英用两只手堵耳朵,大声地说:“反正你就关心你自己。你自私!”

    高大山上床,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上说:“你说当初我咋就恁聪明呢,我咋就灵机一动,决定把高权送到大风口哨所去呢!高权到了那儿,正好就遇上了王铁山这样的排长”

    秋英不听,气得啪的一声拉灭了灯。

    可是高大山没高兴几天,军区就来了电话说要推迟军演。他打电话到军区和陈参谋长理论了一番,当然也无法挽回局势。回到家满脸沮丧,这回轮到秋英奇怪了,说:“哎,老高,今天怎么回家来吃饭了?”

    高大山没好气地瞅她一眼,不回答。高岭正津津有味地看一本书,听见他回来,头也不抬。高大山好奇地走过去,一把将书夺过来说:“看的啥书呀,这么得劲儿?”

    高岭要夺说:“爸,给我!”高大山念书名说:“西线无战事。”不由勾起心事来,抬头发怒说:“这就是你看的书?西线无战事,西线无战事就可以麻痹大意了?就可以袖着手过太平日子了?这是坏书!宣扬和平麻痹思想!”

    他一下把书扔到窗外去,脚步山响地上楼。高岭苦着脸,在楼下抗议:“爸,你凭什么扔我的书!这是名著!世界名著!弄坏了你得赔人家图书馆!”高大山停在楼梯上,吼道:“赔?好,叫作者来见我,我关他的禁闭!”

    他大步上楼去。高岭还在楼下喊:“你关他的禁闭?你关不着!不像我,天天没关禁闭,也像被你关了禁闭!”

    秋英跑过来,看看空无一人的楼梯,对儿子说:“高岭,你爸今儿心里肯定气又不顺了,咱让他一回!”自己却冲楼上喊道:“你气不顺了少拿俺们娘俩儿撒气!我还气不顺呢!还想找个人撒气呢!”

    撤消军演的气还没理顺,高权就出事了。电话是尚守志半夜两点打来的,高大山一听他那低沉严肃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愣怔。

    尚守志打电话说:“司令员,现在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要向你报告。我已把车派过去了!”

    高大山说:“好的,我马上过去!”

    他放下电话迅速穿衣,下床。

    秋英从床上折起身子说:“老高,这半夜三更的,出了什么事!”

    高大山不回答,大步出门。

    作战值班室,高大山看到所有的人都站着,神情沉重、悲痛,心里明白真的出了大事了,问:“怎么啦?出了啥事?”

    尚守志说:“司令员,有件事我不能不报告你。可是”

    高大山急了,说:“到底什么事!”

    尚守志眼里闪着泪花,说:“司令员”

    高大山又急又惊又怒,说:“到底啥事儿?天塌下来了吗?”

    尚守志说:“司令员,刚才边防三团伍团长亲自打来电话,报告说四个小时前,团里连通大风口哨所的战备线路被暴风雪刮断,团里通过备用线路让哨所派人去查。高权同志本已和新任九连一排长交接完了防务,但他考虑到新来的一排长对大风口一带地形不熟,自告奋勇去检查线路”

    高大山急问:“后来呢?”

    尚守志说:“老高,我现在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你一定要挺住,要节哀。伍团长刚才报告说,高权同志深夜一点出发,一个小时后才艰难地运动到1045号界碑处,将被暴风雪刮断的战备线路接通,随后就与哨所失去了联系”

    高大山脸色一点点发白。

    尚守志声音哽咽,继续说:“发现这一情况后,哨所马上向连营团三级报告,连营团紧急指示他们派出几支小队伍去找,副营长王铁山亲自带了一支队伍去1045号界碑处搜寻,可是暴风雪太大,他们三个小时后才运动到那里,找到了高权同志。他已经牺牲了。可是他双手至死都抱着界碑,没有让暴风雪把他冲到国境线那一边去”

    高大山脑子里一片茫然。前两天还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就这么牺牲了?那天的见面就这样成了永诀?

    尚守志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着:“司令员!高权同志的遗体现正从山上抬下来,送往三团团部,伍团长打算天一亮就派专车将烈士送回东辽城,他自己也要亲自赶来向你汇报情况,请求处分!”

    高大山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眼睛闭上了又睁开,盯着面前所有的人,渐渐恢复了自制力。他沉沉地说:“伍亮要到这儿来?他到这儿来干什么!这么大的雨,他不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到这儿来干什么?谁批准他来的?你吗?”

    尚守志说:“司令员”

    高大山说:“除了高权,今夜大风口那儿还有没有别的伤亡?”

    尚守志说:“为了寻找高权,三团三营副营长王铁山腿被冻伤,几个同志也负了轻伤!”

    高大山说:“通知医院了吗?”

    尚守志说:“还没来得及!”高大山怒说:“为啥?!命令他们立即出动!派救护车去,院长带最好的医生去!对了,告诉林院长,让高敏也去,一定把所有负伤的同志给我拉回来,好好治疗,不准再发生任何意外!”

    尚守志说:“司令员,考虑到”

    高大山一字一句地说:“执行命令!”

    尚守志说:“是!”他亲自跑去打电话。巨大的悲痛再次袭来,高大山身子摇晃了一下,众人要上前搀扶,高大山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用力推开他们,走出去。

    他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到天亮。所有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回放着。

    胡大维走进来,走到高大山身旁。他像是怕打扰了高大山似的,轻声说:“司令员,刚才尚参谋长来电话,要把高权的遗体运回来,让我征求你的意见。”

    高大山恍然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窗前,低沉地说:“不要运回来。高权是在大风口牺牲的,牺牲前他是个战士,牺牲了他就是个烈士,就把他埋在大风口吧,我想烈士也会是这个愿望。”

    胡大维说:“可是,秋主任,要看一眼儿子。”

    高大山转身说:“那就让她去大风口去看,我陪她一起去。”

    4。治愈伤痛

    秋英却没能够到大风口看儿子最后一眼。

    高权牺牲了,打击最大的当然是她这个母亲。他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儿子牺牲了,做母亲的一下子被击倒了。她被送进了医院。

    只有高大山一个人来向儿子的遗体告别。夜已深,他守着儿子遗像,将胸前的小白花

    解下,放在儿子遗像前,又在儿子遗像前斟了三杯酒。仿佛儿子还是个小小孩儿,仿佛儿子只是睡着了,高大山轻拂着遗像说:“儿子,今晚上就咱们爷俩儿在一起了。昨天他们把你遗像送回来,让我来看你,当着那么多人,我有话也说不出来,连夸你三声好儿子!儿子,我知道你牺牲在那儿全是因为我,是我坚持把你送到那个地方去的!你爸我是个军人哪,我不把我自个儿的儿子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还有啥资格在这儿当司令。爸爸是个军人,你也是个军人,战争年代我们应当去冲锋陷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和平年代我们就该餐风饮露,爬冰卧雪,戍守边关!我说得对不对儿子?要是我同意你去军校,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了。假如你心里没有哨所,没有边防线,你也就不会牺牲了,儿子,你这样死了爹心里难受,可并不后悔,因为你是个战士,是个军人!儿子,今天爸敬你三杯酒,你把它喝下去,来生来世你还是我的儿子”他一边说,一边将三杯酒洒在儿子遗像前。

    对于秋英来说,世界在传来儿子牺牲的消息的那一刹那已经停止,她躺在医院里,怀里抱着儿子的遗像,目光呆痴,盯着某个虚无的地方。

    林晚医生、高敏等人围在秋英的病床前,高敏轻声地喊:“妈,妈,你倒是说话呀。”

    秋英不动。仍是那副姿势。

    林医生无助地望着秋英,痛苦又爱莫能助地摇头,轻轻走回办公室。高敏跟进来冲林医生说:“林院长,你倒是说话呀,我妈到底咋地了。”

    林医生说:“高敏,你是学医的,你应该清楚,她这是悲伤过度所致,弄不好她的精神会分裂。”

    高敏说:“林院长,你是老医生了,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医生说:“只有她的亲人能挽救她。”

    高敏说:“院长,你是说,除非高权活过来?这怎么可能!”她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林医生说:“看你爸,高司令,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高大山这几天也是沉浸在悲痛之中,食不甘味。林晚让他来治疗秋英,他对林医生、高敏等人说:“你们当医生的都没办法,我能咋地,我又不是神仙华佗。”

    林医生说:“高司令,精神上的事,我们医生有时也爱莫能助。”

    高大山盯着躺在病床上的秋英。秋英神情如故。高大山欲伸手触碰秋英怀抱高权遗像的手,半路上又收回来了。林医生看到此景,冲众人挥挥手,大家都退了出去,高敏也退了出去。高大山踱了两步,拉了一个凳子坐在秋英的床旁。

    高大山说:“老秋,我看差不多就行了,高权是牺牲了,可他是为守卫咱国家的北大门牺牲的,他牺牲得光荣。”

    秋英的神情依然如故。

    高大山说:“老秋,你不能老是这样,儿子死了,难道我不难受,换了谁都难受,但难受得有个限度。你这么个样子,算个啥,嗯,不像话,你不是经常说,你是主任和一般群众不一样吗,我看你现在,比一般群众还不如。”

    秋英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的神情依旧痴迷,身体连动一下都没动。

    高敏把饭菜送过来了。高大山用勺喂秋英喝汤,秋英不张嘴,汤流了出来。

    高大山无奈地收起勺子,伸出手拉住了秋英的手说:“英子,你这是咋了,不要我和孩子了?当初你找到我时,不是说要跟我过一辈子吗?我当时真的不想娶你,你知道为啥吗?我把你当成了我那个英子妹妹。哥哥哪有娶妹妹的道理。后来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这一走,哥再也看不到你了,哥是怕失去你呀。哥的亲妹子没了,哥没能保护好妹子,哥这辈子心里都难受哇。哥要是再失去你,你说让我以后的日子咋过。哥娶你那天,我就在心里发誓,以后不管发生啥事,我都会像对待亲妹子似的待你。风风雨雨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都老了,孩子大了,你这是咋了,要扔下我一个人不管我了?那以后我的日子还咋过呀。英子,你做的饭好吃,我还没吃够,你做的老棉鞋,暖和,我还没穿够。你这是咋地了?医生说你要得精神病了,以后就啥也不知道了,不认识我了,也不认识孩子们了,你这是干啥呀。告诉你英子,不管你咋样,这辈子你都是我妹子,你要真是得了精神病,我就打报告提前退休,端屎端尿伺候你一辈子。谁让你是我妹子呢”

    秋英身子动了动,眼角凝着一滴泪水,慢慢地流下来。

    高大山说:“英子,告诉你,我老高不能没有你,我失去一个妹妹了,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你要是神经了,我跟你一起神经,看谁能神经过谁。”

    秋英痴迷的神色中渐渐透出了悲伤。高大山说:“英子,你就哭吧,大哭一场,哥心里好受哇。”

    秋英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一样,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高大山,撕心裂肺地大叫:“哥”

    高大山热泪盈眶说:“妹子,你这才是我的好妹子。”

    秋英虽然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却还一直痴痴呆呆的。从医院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小菲。她悲凄地拿着小菲的相片,那可是高权到死都收在身边的相片,神情恍惚地在小菲上下班的马路边徘徊。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小菲猛抬头看见了她,不由脸色都变了,吃惊地叫:“你?”

    秋英梦一样欣喜地迎上去说:“姑娘,你还认得我吗?”

    小菲没好气地说:“不认识!”她转身就走。

    秋英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梦一般的笑容没有消逝。

    一个穿司机制服的小伙子走过来,粗鲁地抚摩了小菲一下,她没有避开,小伙子看到了秋英,问:“她是谁?”

    小菲说:“谁知道!”

    秋英走过去说:“姑娘,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我今天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告诉你,高权牺牲了。”

    小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秋英说:“你是高权惟一的女朋友,他心里一直有你,不管你有没有他,我去收拾他的遗物,他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封。我来找你,就是了这个心愿,让你知道,高权一直在喜欢你。”

    小菲吃惊地听着,眼里已满是泪水。

    秋英完成了任务似的,长吁口气。

    一直担心着母亲病情的高敏和高岭一路寻找过来,发现了秋英在马路边踽踽独行,忙跑上前抓住她,喊:“妈!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秋英如释重负地说:“我在完成一个任务。”

    这样的出走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每一次都是去找小菲。高岭和高敏得时时提防她出什么意外。把她从外面寻回来,她就把小菲的照片和高权的遗像放到一起,然后退后几步远远地端详,脸上现出痴迷的笑容,自言自语着:“好看,真好看。”

    这一天,她一个人在楼下半醒半睡地坐着,外面有人敲门,问:“家里有人吗?”

    秋英走出去开门,吃惊地望着敲门的人:“你”进来的是小菲。她望着神情恍惚日益憔悴的秋英,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哽咽着说:“阿阿姨,我是小菲。”

    秋英神情麻木,无动于衷地转身走回沙发,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小菲。可是高权不在了。”

    小菲说:“阿姨,我知道。今儿我是来看你的!”

    秋英回过身来,面露一点惊奇,语气依旧平淡地说:“你来看我?为啥?是我当初不让高权和你好,你应当恨我,你恨得对。”

    小菲突然走上来,紧紧抱住她,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悲痛一泻而出,哭着说道:“阿姨,你当初反对我和高权好,我是恨你。可是今天我知道高权牺牲了,世上最伤心的人里头,除了你,也有我呀!”

    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秋英哭着哭着,一点点睁大眼睛,像是从梦中渐渐清醒过来。她终于从病中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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