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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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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的一声枪响之后,川雄的腿一软竟跪到了雪地上,恍惚间意识到,完了。此时他想屙尿。三甫也木然在那里。就在这时,木屋的门“吱”的开了,一个身穿兽皮的老人,手里托着一杆猎枪站在屋门前,枪筒里还有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飘。那条黑狗从老人身后挤出来,冲两人低吼着。老人吆了声狗,狗便消停下来。

    老人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飘在胸前花杂的胡须在风中抖动。三甫和川雄都愣在雪地上,老人张开手臂似乎在召唤他们。三甫却听不懂老人在说着什么,他来到中国学会了汉语,却不懂老人的语言。两个人仍怔在那里。老人走过来,伸开双手似要拥抱他们,老人见两个人立在那里不动,便收回手臂只轻轻一提,川雄瘫软下来的身体便立了起来。当老人回身望三甫时,两个人终于明白了老人的用意,两人很快地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两个人站起来时,发现老人身后已站了一男两女,其中就有他们第一个望见的那个少女。

    两个人被相拥着让到了木屋里。老人不由分说把两个人推坐到炕上,并在他们脸上审视一遍,手捋着胡须笑了起来,然后转过身走到外间。

    三甫和川雄很快地听到外间说话的声音,一会儿是老人说,一会儿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声音,三甫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三甫在大金沟淘金时,他曾听人们说这大山里头,住着鄂伦春人,想必就是鄂伦春人了,三甫这么想。川雄哆嗦着身子说:“这些中国人会不会杀我们。”

    三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今天他跑到这里,已经不在乎是死是活了。

    炕上散发出的一阵阵热气,烘得两个人身子暖暖的,这温暖让三甫和川雄又冷又饿又疲倦的身子,渐渐地失去了意识,脑子发沉,倦倦的,恐惧的意识也麻木了。很快两个人歪倒在滚热的炕上,沉沉地睡去了。

    这的确是一家鄂伦春人,老人叫格楞,带着女儿儿子和儿媳来到这片山里已经两年了。以前老人并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寒鸦岭,那里群居着八十户鄂伦春人。格楞是两年前的夜晚逃到这里来的。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寒鸦岭来了队日本人,他们不知道那是日本人,这些长年寄居在山里的鄂伦春人靠打猎为生,和外界很少发生联系。他们按照山里的规矩,打开寨门,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很不领情,一进到寨子里便开枪。鄂伦春人一点也没有准备,他们万没有料到被当成客人的人会向自己开枪。匆忙中,鄂伦春人便开始还击了,他们用猎枪和木叉作为武器,和日本人激战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日本人终于夺取了寨子,他们放火烧了寨子。格楞一家,就是那次逃出来的,几十户人家,妻离子散,相互之间也不知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鄂伦春人生活中离不开山林树木,他们只有往山里逃,逃得越远越安全。那一刻,他们仍不知道是日本人夺走了他们的家园,他们一直以为那是群没有人性的胡子。

    今天早晨,格楞远远地看见了雪野山里走来的两个人,来这里两年多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人走进这里。一种对人类的亲近和冲动,使格楞用鄂伦春人待客的最高礼节——鸣枪欢迎三甫和川雄。直到这时,格楞一家也没有意识到三甫和川雄是日本的逃兵。

    一家人坐在外间的兽皮上,相互对望着。他们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不是鄂伦春人,不是鄂伦春人就是山外的汉人。

    “他们是迷路的。”儿子格木说。

    “他们一定从很远的地方来。”儿媳塔亚说。

    “很远的地方有人吗?”女儿宾嘉惊奇地问。

    格楞透过门缝望着此时躺在炕上昏睡的两个人,老人终于说:“客人来了,就不会走了,欢迎他们吧。”

    三甫和川雄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晚餐,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热气蒸腾地摆在眼前。他们这才记起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他们几乎没用格楞劝,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格楞又为每个人的碗里倒满了酒。

    两人喝完第三碗酒时,才发现胃里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川雄醉眼蒙碕地望着三甫说:“现在让我死我就死哇”

    三甫说:“死吧死吧都死吧。”

    两个人醉了,说着胡言乱语的胡话,不知什么时候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两个人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三甫和川雄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还不杀了他们,中国人将采用什么样的办法杀死他们呢三甫和川雄静等着。

    那时在奉天,他们抢来了许多老百姓的马匹。一天夜里,一个粗壮高大的中国农民,偷偷地溜进日本军营,企图偷回他的马。农民还没有摸进马棚就被日本哨兵发现了,毒打之后,便被关到一个小房子里。那个农民一连被关了五天,没有吃到一口东西,第五天时,门被打开了,川雄奉命给这个农民端来了吃的。农民真的饿坏了,他抓过东西像恶狼似的大口吞吃起来,不时地咬住往嘴里填食物的指头,食物噎得汉子不停地打嗝翻白眼,汉子脸上的血管暴凸着,汉子的胃转眼间似一只被吹涨的气球,川雄觉得汉子快撑死了。

    汉子吃完了,食物撑胀得他直不起身,两个士兵过来拖走那汉子,后来汉子被仰躺着扔在地上,汉子喃喃着说:“我的马,还我的马。”汉子的肚子隆起一座小山,两个日本士兵抬来一块木板放在汉子的肚子上,这时很多日本士兵都围过来,激动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板子放好后,几个日本兵训练有素地一起站在木板的两端,只听那汉子号叫一声:“马呀——”汉子的肚皮便似只捅破的气球,很沉闷地响了一声,肠胃和食物顺着裂开的肚皮流了出来,汉子的嘴大张着,似乎仍在喊着他的马。

    三甫和川雄一起等待着,等待着死亡落到自己的身上。

    这时,窗外的风雪搅成一团,木屋似飘摇在风浪中的一艘小船。川雄和三甫透过窗口看到外面已是一片浑浊,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木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怎么还不杀我们?”川雄灰白着脸,喃喃道。

    三甫想起了干娘和草草,还有那间温馨的小屋。

    格楞老汉在另一间屋里瞅了女儿好半晌了,宾嘉羞羞地低垂着头,哥和嫂子也着急地瞅着宾嘉。

    “他们来了,真是上天成全我格楞啊。”格楞冲着窗外感叹道。

    格楞见到三甫和川雄那一刻起,心里就一直兴奋着。鄂伦春人离不开山林,就像农民离不开土地,他不能眼见一天大似一天的女儿离开山林。格楞曾想过,把女儿送到山外,找一个男人完婚,可他又不放心把女儿一个人扔到山外。就在这时,来了三甫和川雄。

    “你瞅上哪一个了,爹给你去求亲。”格楞又一次冲女儿说。

    女儿不答,脸更红了,样子更羞,丰隆的胸起伏着。

    这时,他们没有料到,有一群饿疯的野猪已悄悄地向小屋袭来。所有的动物,在这大雪封山的季节里,都躲到洞穴里去了。这群野猪已经在渺无声息的山岭里寻找好久了,它们终于看见了这间亮灯的小屋,同时嗅到了动物的气息。

    格楞一家听见黑狗变音的吠叫,他们看窗外时,发现野猪们已经把木屋围在当中了。一家人一时僵在那里,他们又想到两年前,刚到这里时,遭到野猪群袭击的情景。格楞知道装着散砂的猎枪对饥饿的野猪群已经不起作用了。格楞和儿子,一同操起了板斧,冲出屋门,黑狗看见了冲出来的主人,安定了下来。

    野猪看到了人,嗥叫着扑上来,格楞闪动着身子,躲过了其中一只的一扑,斧子砍在野猪的背上,野猪的后背长年在山里滚爬像石头那么硬,震得格楞的虎口发涨,格楞知道,今晚将凶多吉少。暴怒的野猪一起冲过来,格楞和儿子一起和野猪混战在一起,格楞被野猪扑倒,黑狗冲过来,用身体拦住了野猪,黑狗惨叫一声,它的腰被野猪咬断了。

    三甫和川雄看到野猪围过来的一刹那也呆住了,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凶残的野猪。当他们看见格楞一家和野猪混战在一起时,三甫先反应过来,他喊了一声:“枪。”便撞开门,疯了似的向山坡跑去。

    川雄也醒悟过来,随着三甫向埋枪的地方跑去。他们从雪壳子里把枪拖出来的时候,有几只野猪已经尾随过来。

    格楞和儿子几次被野猪扑倒,又几次滚起来,到最后两人只有招架之功了,野猪一次次更加凶狠地向两个人扑过去。

    这时枪响了,两支枪一同响起来。野猪们被这枪声惊怔了,眼见着一个个同类在枪声里惨叫着逃走,野猪开始溃退了。

    三甫和川雄两个人站在山坡上望着木屋前,同样呆呆望着他们的格楞一家人。

    后来,三甫和川雄扔掉手里的枪,向木屋走来。雪地上已一片混乱,黑狗的肚子被野猪的獠牙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胃肠流了一地,脑门上的皮肉翻露着,它为了保卫主人战斗到最后一刻,它望着逃走的野猪,低声叫了一声,又回头望了一眼主人,便栽倒下去。

    三甫和川雄也看到了那只忠诚的狗,他们为了那狗的忠诚,心里热了一次。

    一切都平息过去之后,格楞和儿子陪着三甫和川雄坐在炕上,他们一起望着忙碌的宾嘉和嫂子。三甫和川雄看到一家人殊死和野猪搏斗的场面,他们深深为这一家人的豪气感染了。直到那一刻,三甫和川雄才知道,格楞一家人不会杀他们。

    格楞也没有料到,这两个人会有枪,又不是猎枪。他不知道这两人来自何方,通过这次和野猪的一场血战,鄂伦春人有着更直接和亲近的交友方式,鄂伦春人狩猎时,遇到危险,倘若有人能不顾安危来救助,那么,他们就是生死不渝的朋友了。

    宾嘉和嫂子,很快就把肉烧烤好了,格楞又摆上了一桌比昨天更加丰盛的晚餐,窗外的风仍刮着,雪仍下着。酒满满地在每个人面前的木碗里溢着。三甫和川雄看着眼前的酒,心境已和昨日完全不同了。

    格楞慈爱地看着三甫和川雄,两个人在老人的目光中同样读到了友善和信任。老人看见女儿宾嘉满脸甜蜜地望着三甫,老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夜深了,几个人终于尽兴地喝完了酒。收拾完东西,嫂子爬到炕上,从包里找出一条白床单铺到炕上。儿子格木搀起川雄走出木屋,来到了另一间木屋里。屋里只剩下宾嘉和三甫了。宾嘉在三甫和野猪的搏战中的那一刻,她就为三甫的勇敢而偷偷地把自己许给了三甫。

    三甫不知什么时候从醉酒中醒了,好半晌才看清屋里的一切,他看见了身旁一直端坐在那里的宾嘉,他觉得那不是宾嘉而是草草,草草在抱着他的头,一口口地给他喂药。

    小屋里的炉火红红地燃着,映得木屋一明一灭。三甫似在梦中,他觉得这一切是这么的温馨而又美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宾嘉伏下身去给三甫脱鞋,三甫终于看清眼前不是草草而是宾嘉时,他慌乱地把脚挪开了。宾嘉僵在那儿,半晌,她一头扑在炕上,身下压着那条白床单,嘤嘤地哭了。宾嘉想起了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兴安岭山上的那个鄂伦春人的小山村,以心相许的人,并不接受她,宾嘉哭得很伤心。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宾嘉在抽哽中睡着了。

    三甫坐在那儿,望着这间温暖的小屋,他想到了家乡广岛,想到了干娘,草草这时他的耳畔似乎又回荡起川雄动情的歌唱声: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的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杨宗随东北军一口气撤到了临潼,队伍不再走了。杨宗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睁眼闭眼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那群逃难的人流。

    一个月前,部队在山西时,他看见一个面带灰垢的姑娘跪在一个士兵面前,士兵摸遍自己的腰包,最后摇头走去。他走过去,姑娘看见他说:“长官,你要了我吧,你让我干啥都行,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

    杨宗不用问就知道这姑娘是东北逃难跑出来的。杨宗问:“你以后想往哪里去。”

    姑娘的眼圈红了,她茫然地摇着头,片刻又说:“长官,看在咱们都是东北人的份上,你就收下我吧。”

    杨宗从姑娘嘴里得知,她是东北大学的学生,日本人不仅占领了奉天,同时也占领了东北大学,校园里住满了日本人,日本人抓了很多男学生去给日本人修碉堡,女学生当了军妓,她是被抓走后又跑出来的。她随着东北最后一批运粮车尾随到这里。杨宗很快想到了妹妹秀,她不知道秀此时在奉天怎样了,更不知道大金沟的父母怎样了。

    杨宗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塞到姑娘手里,姑娘的眼泪流了出来,姑娘仰着脸说:“长官,多谢你救命之恩了。”杨宗叹口气,他转过身要走时,姑娘叫住了他,姑娘说:“我咋样才能报答你呢,你要我一次吧,我是干净的,所有的男人还没有碰过我。”

    那一刻,杨宗有些僵硬地望着姑娘,他真想把这个善良的姑娘留在军营。他不知道东北军的命运将会怎样,更不知自己的前途将走向何方。他摇了摇头,最后看一眼姑娘,走了。他走了很远,仍听见姑娘在背后说:“谢谢长官,谢谢东北老乡。”

    杨宗后来有幸听到那首著名的流亡歌曲——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杨宗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他曾热泪盈眶。他想起了大金沟的故乡。当时,他认为胡子出身的朱长青,对自己的家是一种威胁,他甚至想把朱长青一网打尽,消除隐忧,没想到,他随东北军一离开东北,他才真正地意识到,真正的敌人不是朱长青这样的中国人,而是日本人。从那以后,日本人的隐患无时无刻地不在他心头悬浮着。

    部队一驻扎在临潼,士兵隔三差五地经常有人开小差。有些营团,一天就逃掉十几个。

    那天夜里,自己营里的一个士兵逃掉了,很快又被军法队抓住了。军法队鞭打了逃兵,后来是他亲自到军法队把这个逃兵接了回来。这个逃兵他认识,叫刘小川。刘小川是东北军入关前几个月入伍的。那天,杨宗正在营部里和勤务兵下棋,门被推开了,他看见了刘小川,后面还随着刘小川的父母,刘小川的父母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刘小川一进门,随在后面的父母就给杨宗跪下了,刘小川的父亲说:“长官,收下他吧。”

    杨宗问:“他为啥要当兵。”

    父亲说:“日本人炸了张大帅,东北军要和日本人开战,俺知道你们队伍上用人,小川就算一个吧。”

    刘小川那时也说:“长官,我不怕死。”

    杨宗真的收留了刘小川。后来他还知道刘小川一家是从乡下逃到奉天城里的,乡下被日本人占了,房子做了日本人的马棚,哥哥去找日本人说理,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在树上。那些日子,有很多逃到城里的青年来投奔东北军。

    杨宗一直把伤痕累累的刘小川从军法队带到营部。

    杨宗冷着脸问:“你为啥要逃?”

    刘小川答:“我不想在队伍上干了。”

    “为啥?”杨宗又问。

    “我当兵是为了给俺哥报仇,我要打日本人。”刘小川仰起脸看着杨宗。

    杨宗不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刘小川就跪下了说:“营长,你就放俺走吧,俺不怕死,俺不是孬种,俺要杀日本鬼子,报仇哇!”

    那一次,杨宗没有再惩罚刘小川,还让勤务兵找来了军医给刘小川伤口上了些药。刘小川一直央求着他道:“营长,你就放我走吧”

    几天以后,刘小川再次逃跑,又被军法队抓住了。刘小川在军法队的鞭打下,号叫着:“操你们妈,你们不打日本人,打俺干啥。”刘小川一直号叫着。

    杨宗听着刘小川的号叫,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后来刘小川的号叫变成呜咽了,杨宗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冲进军法队,对正在行刑的人说:“放了他吧。”行刑的人便住了手。杨宗就说:“他不会再跑了,再跑你们找我要人。”

    杨宗让两个兵把刘小川抬了回来,刘小川仍在说:“俺要跑,俺一天也不想在这干了。”

    刘小川伤刚好,杨宗就把刘小川叫到了营部。杨宗说:“刘小川,你真想跑。”

    刘小川答:“打不死俺就跑。”

    杨宗说:“你把军衣脱下来吧。”

    刘小川不解,怔着眼睛看了杨宗半晌,最后还是脱下了军衣。

    杨宗就说:“你可以走了。”

    刘小川不信地问;“真的。”

    杨宗说:“你走吧。”

    刘小川真的走了,刚走两步,杨宗又叫住了他,把床下一套便装扔给刘小川。刘小川终于明白了杨宗的用意,他穿上那身老百姓的衣服,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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