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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大坂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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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此事不可掉以轻心!为何高台院只把你和少君留下,把其他人支走?定有机密事要说。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否让我也听听?”

    清正脸上的笑容倏地逝去。他感觉到,淀夫人对他竟产生了怀疑。

    “这夫人这话问得古怪。只招呼我们,并非高台院夫人的意思,而是大御所下令,希望亲人间好生说说话。”

    “嗯?为何单有高台院在呢?你怎生看此事?”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高台院夫人原本希望少君去高台寺。”

    “去高台寺?”

    “是。她曾托浅野幸长转达过此意。不过,我未答应。”

    “呵,你拒绝了,为何?”

    “这因为颇有些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仍为宿敌,故我和京城所司代都认为此事麻烦。另外,去高台寺,就轻慢了大御所。恐怕还会有公卿评说,既然时日如此充裕,少君就当在京中一直待到新皇即位大典完毕。故我只能回绝高台院夫人,而在二条城见她。此中并无玄机。”

    淀夫人一直盯着清正,此时突然垂下眼帘,血气涌上她的脸颊和额头,唇角也抽搐起来。清正这番无懈可击的回答,反而让淀夫人感到可疑,她道:“拒绝了浅野,高台院却许你同席,此行不虚啊。”

    “正是。”清正是个虔诚的日莲教信徒,故必然据实以告。但他又同执己见,这种固执和本阿弥光悦相似,有时会激怒于人。石田三成与他一生不合,怕也是因为他这个脾气。

    “夫人,您是否对清正的做法不满?”

    “无人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这次”清正脸上一片潮红,从怀中掏出一把遍布五三桐金纹的短刀“我已认定,此次和少君一起上洛,是在下今生最后一次尽忠,故把贱岳合战之时太阁所赐短刀藏在了怀中。”把短刀置于膝前,清正傲然捋起胡子来。

    “为带它去?”

    “在下已打算好了,万一大御所有灭了丰臣氏的心思,我便用此刀与他拼命!”

    “”“清正绝无半丝强表忠义的意思。连这把胡须,都是为了掩盖衰老、彰显丰臣氏威风的玩意儿。唉,我怕斗不过根深蒂固的病患了,故把此行看作是最后一次然而,我看到的大御所,不愧是太阁托付天下的有德之人,并非那种视丰臣氏为敌的小肚鸡肠之辈。他摸透了高台院夫人的心思,为少君的未来苦心打算。夫人,清正此后便要回故乡静养。请容进言!若说有能消灭丰臣氏的,非德川,而是来自丰臣氏内部。这便是清正最后之言,希望夫人能牢牢记在心里。”

    清正话已说得甚是过分了。淀夫人心情好时,必然会接纳他的诚心。然而,今日的淀夫人郁郁不乐。清正说得愈有道理,她愈觉得高台院和他有阴谋。

    “清正,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辛苦了。”

    “辛苦了?”清正呆呆看着淀夫人。

    “怎的了,加藤大人?”淀夫人毫不相让“你说把太阁遗下的短刀揣在怀中以防万一,还有什么,请尽管说。”

    清正默然垂首,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泪珠啪嗒啪嗒落到膝上。他认为,淀夫人必是对他在筑名古屋时那般出力气心怀不满,却未想到此乃淀夫人对高台院夫人的嫉妒。若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不会说什么高台院的心愿,住淀夫人伤口上撒盐了。

    “夫人,在下失礼了。见谅。”

    “”“我其实认为,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一时有些乱了方寸。”

    “你是说,大坂城很快就要破了?”

    “清正死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呵呵!好了,不论如何,这次让你受累了。你要回老家,就好生休养吧。”

    “在下告退了。”

    刚进房间时,清正还希望能饮一杯离别酒,谈谈今后的事,没想到竟不欢而散。

    其实,淀夫人心中何尝好受。她亦清楚,清正本是个直言君子,然而她还是由着性子为难清正。

    清正脸上泪痕未干,把寄托了秀吉哀思的短刀收回怀中,静静施了一礼,离去,淀夫人却感到一阵奇怪的悲伤和寂寞涌上心头:难道他真的病入膏肓了?“最后一次”清正的这句话背后,肯定蕴藏着什么

    清正离去后,带他过来的正荣尼似也颇觉意外,立刻诚惶诚恐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淀夫人,她静静听了片刻屋檐上的雨声,心中突然生起奇异之感。

    淀夫人知自己有时控制不住感情。即便如此,她偏偏喜欢游戏于狂风大浪之间。太阁生前,她便有所自知,那个时候,对于毫无刺激、乏味沉闷的生活的厌倦,已经让她隐约察觉,自己天性如此。

    家康真心为她和秀赖打算,清正和高台院则合谋把她从大坂城赶出去这些都让她兴奋不已。她自言自语着,把扶几挪到面前,静静待了片刻,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家康为何冷落有乐斋和治长,而让高台院和秀赖单独见面?当时的清正和家康,都是那二人谈话的见证人,为何清正说出“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云云?此外,高台院外甥浅野幸长为何故意羞辱大野治长?

    胡思乱想常常让人陷于不幸。淀夫人倚着扶几,双手托腮,冥思苦想,身上渐渐冒出汗来,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血肉中的热融化了理智,黏糊糊的,仿佛要渗出皮肤。淀夫人顿感不快,全身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似看见一条黑蛇从院中石头下的洞穴里探出头来。

    “哼!”淀夫人站起身“我该去见见家康!”

    理由甚多——送义直和赖宣回去,去查视方广寺大佛殿修缮情况,拜谒寺院、神社“对,我要亲眼看看,谁也不用问了!”淀夫人小声嘟哝着,迅速摇了摇铃铛。

    此时,奉淀夫人之召而来的织田有乐斋和片桐且元,正穿过走廊急急朝淀夫入住处赶来。

    庆祝少君平安归来的酒席,让二人的脸一片潮红,一名侍女引着二人进入夫人室内。

    “来了来了。”有乐的样子很滑稽,抢在侍女之前和淀丈人招呼“市正啊,咱们在这儿还能再喝上一杯,真是高兴啊!”说着,他抬头看看淀夫人“哦,奇怪,夫人脸色不善啊!”淀夫人立刻回道:“您又想说我病了,是吗?”

    “不不,”有乐装糊涂“您有些发热?”

    “不劳您费心。你们听着,我要进京。”

    “您进京?”片桐且元吃了一惊“夫人要去看皇宫的盛典?”

    “不。我要见大御所。”

    “见大御所?那是为何?若有事,我们去就”

    不待市正说完,淀夫人大声喝住了他:“你们在二条城虽被宴请,但未和少君与高台院同席,是吗?”

    “是。不过,其中有缘故。”有乐呆呆看着淀夫人。

    “那么高台院和肥后守说了什么,你们就不知了?”

    市正暗暗看了一眼有乐。有乐嘿嘿笑了两声“夫人是要斥责我们?我们不在场,自然未听到。不如说些没法不听的事吧!”

    “舅父大人!请您少说几句废话!您都多大年纪了?”

    “失礼。不过,这和年纪有何关系?”

    “假如”话一开口,淀夫人又猛然收住。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坏事,虽然这般想着,她抬高的嗓门却压不住了“假如高台院和清正先商量好了,趁你们不备胁迫了少君,那如何是好?”

    有乐捧腹笑道:“市正,这话有些失礼。高台院和肥后守胁迫少君”他神色一变:“夫人,请注意您的话。高台院乃少君母亲,肥后守乃当今对少君最忠心之人!”

    片桐且元赶紧打圆场:“若是忱虑此事,夫人大可不必。方才在少君面前说起清正,众人都感动得泪下。”

    “这么说,你们也看到太阁赐与他的短刀了?”淀夫人撇撇嘴“那把短刀看来不过尔尔!”

    “不,在船上时,少君就看到那把短刀了,当时他突然激切地抓住了清正的手。清正和高台院合谋胁迫少君这种事怎会发生?夫人问问少君便知。当时大御所甚是高兴,高台院和少君都好久未那般开心”

    有乐抬手打断了且元:“且等,市正,我想听听夫人为何要进京,这才是关键啊!”言罢,他又故意谦逊地朝向淀夫人:“方才您说是为了见大御所,才要进京城一趟?”

    “晤,我这么说过。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市正,我们说的话不可信啊。我想再仔细问问夫人:您为何觉得不安,要去京城?”

    淀夫人一时语塞。她心中非常明白,撇下一干老臣,亲自进京,这种事有违先例。

    “那你们是不许?”

    “不敢。只是不明您为何不安。你说呢,市正?”有乐此时似认为,必须以舅父的身份责备淀夫人的任性。

    “对,请夫人明示!”且元恭谨地垂下头,尽量不激怒淀夫人。

    淀夫人益发辞穷。有乐的刚,且元的柔,似可合二为一,给她嘴里塞了一团烂泥。

    “呵呵!”有乐笑起来,乃挑衅似的冷笑“夫人,我们喜欢万里晴空,望够避开风雨啊。”

    “”“您要是觉得,那样的人生太无聊,您就随意为之吧,我不会阻止。您就去京城吧!不过,我可不认为您能平平安安回来。在大坂城,有鲁莽之人正欲把前来答礼的义直和赖宣扣下。真那样,恐怕您也会变成人质喽。”

    有乐的毒舌常常能把人噎死。不过对于这位他内心疼爱非常的外甥女,这种辛辣往往有效,虽然偶尔毫无用处——并非他的话不机敏,而是她一开始就听不进去,她太任性。

    淀夫人眼里燃烧着火焰。

    “哟,眼神变成这样了。看上去刚刚冬眠了一阵子的臭脾气,很快就要爬出洞穴来了。毕竟是春天了啊,也好。”

    “也好?”淀夫人立刻道“你是说我回不来了也好?”

    “是啊,人一生下来就带着‘业’,克服不了!”

    “舅父大人!”

    “何事?”

    “你不问我缘故,就认为我去京城不好?”

    “唔,您让我少管闲事。我不记得您问过我的意思。”

    “那我现在问您:我能去京城”

    淀夫人话犹未完,有乐便大喝一声:“不可!”

    淀夫人肩头猛地一震,闭上了嘴。

    “少君此次为何上洛?因为大御所不同寻常的苦心,将军夫人、常高院、松丸夫人,无不为此次会面操碎了心,夫人您全忘了?”

    “”“另,肥后守等忠贞之士为防意外,作了种种安排。少君平安归来的大喜日子,为何只有您疑心重重?有乐和市正不希望如此。您若还是不能冷静,心里还有不安,自然会闹着进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该和一干老臣商议商议吧?少君已长大成人,日后会成为朝廷重臣,您认为不用得少君允许,就能自行决定外出?您还要我少管闲事!”

    大坂城内,敢说出这种话的,除了织田有乐斋,别无他人。然而,他那严厉批评中,流露出的仍是无比的关切。淀夫人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唔,怎的有草笛之声?”有乐嘴上虽然取笑,心中却乱作一团。淀夫人哭声之中,似凝聚着浅井氏、织田氏历经乱世的悲愁。这不幸的女人,天生比人要强,只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她本性不坏,但种种宿怨和仇恨变成漆黑的鸦群,在她头上盘旋不去。

    想及此,有乐坐不住了,道:“行事要适可而止。我明白您的心思,但这世上自有诸多无奈之事。”

    “不不,您不明白!人人都说我的不是,恨不得我死!”淀夫人哭得愈甚。

    有乐的脸一下子紧绷起来。他明知说也无用,却不能坐视不管,一连串激烈的言辞从嘴里蹦了出来:“您您是想给大御所留下话柄吗?说什么不要把您和少君分开,都是多虑!人家本就无那个心思,却偏要自己说出来!您到底想怎样?您就没想到,这反而会让人击中您的弱点?另,安安静静好生招待完义直和赖宣之后,送他们回去,方是夫人该行之事!”有乐恨得牙痒痒。

    不出所料,淀夫人抬头问道:“您这话我会记牢!那么,您和市正可带了誓书来?大御所亲手所写,保证大坂城和我安危的誓书,取出来让我看看吧。”

    “誓书”

    “您不明白我的担心吗?您以为大御所还能活几年?大御所死了以后,别人还能遵守那些口头约定吗?秀赖在高台院面前发了什么誓,你们说给我听听。你们特意避开,就那么想喝酒吗?我就不能进京吗?”

    有乐低头哭了出来。此时的他已不再冷静,和淀夫人一样,他不过是乱世阴影下的凡夫俗子。

    “看看,您也理亏,哼!”淀夫人的心魔已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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