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伊豆守信之的府邸新建于江户麻布台今井,内外依然飘溢着木材的香气。
还不到黄昏,信之就令人将门窗关闭起来,与叔父真田隐岐守密谈了近两个时辰。当然,近侍们都被支了开去。一阵阵激烈的争论声不时从室内传出,融入府邸的静寂之中。
庆长十八年,已近岁末,可由大久保长安激起的骚动仍在世间漾起恐怖的波纹,不仅给真田,也给大多数外样大名心头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云。德川家康已经离开江户,但他并未返回骏府,而是从武藏中原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据说正逗留于此。这种意外的中途逗留,越发搅起了大名们的不安和揣测。
“你数一数。”隐岐守道“光是面上的事情就已非寻常风浪。首先,大御所特意把片桐市正叫去,当面说是要加封给丰臣氏一万石,可是话音未落,就立刻又下起猛药来。十月初一,他移封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同月十三,没收中村忠一的遗臣旧领。同月十九,流放信浓深志城主石川康长至丰后佐伯。同月二十四,没收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的封地,旋义没收信浓筑摩城主石川”
“这些早就知道了!”伊豆守信之不耐烦地打断了叔父“将军非比寻常的决心,大御所深为苦恼,信之心里非常清楚。”
“哦?”隐岐守的话被拦腰柯断,似也颇为不满“莫要以为你是本多忠胜的女婿,便可万事无忧。你夫人虽是本多之女,可也是大御所大人的养女。这样一来,大御所大人便是你的岳父。难道你不愿体谅岳父大人的苦衷,而要去说服九度山的源次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你还沉默?你能保持沉默吗?一旦置九度山的源次郎不管,他很可能就会去大坂城。这样一来,你们兄弟就要骨肉相残了啊。”
伊豆守仍是不言。他觉得,这位叔父根本不明此中曲直,这可谓真田一族的脾性。真田人的宿命,来自于贯穿了父亲一生的、非比寻常的执著和见地。关原合战以来,兄弟幸村一直在父亲身边接受教导,他心里盘踞着另外一种“志向”像磐石一般,让他无法动摇。叔父根本不明这些想到这里,信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
信之也知,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天下不可能太平。处置完与大久保事件有牵连的诸大名,放心地离开了江户的家康公,为何又待在小杉的茶屋不动,其中理由,信之当然也甚是清楚。还有,应立即赶赴上方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为何迟迟未从小田原城出发?信之亦了如指掌。固执一生的忠邻,一定把自己被派往上方的命令,看作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的阴谋。他坚信本多父子乃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不择手段的奸人,故想趁家康返回骏府的途中,拦住家康,把他强行请进小田原城,向他直谏,把奸人从将军身边清除。事实上,当家康到达武藏中原的时候,就有人把这些事密报与家康了。
信之甚至还知,密报者为马场八左卫门。这样一来,家康就会变成小田原城的人质,如此,天下才会真正陷入大乱。
土井利胜面无血色地从江户赶奔中原,在他的进言下,家康暂时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若幸村再进入大坂城,德川萧墙之内、江户和大坂之间,都将会陷入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正因如此,即使没有隐岐守的劝诫,信之自己也正想飞奔到九度山去阻止幸村。但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信之十分清楚,继承了先父偏执性子的兄弟幸村,不会轻易接受兄长的劝诫。这绝非因为性格上的差异,而是见地和理解上的不同。家康与信之皆坚信,人只有靠教导,才能成为尊礼守法的“良民”;而信之先父安房守昌幸则认为“那只能是痴心妄想,人并非都喜欢体面安心的生活”先父乃是一个彻底信奉“实力”之人。
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是永远不变的规则。因此,家康欲把战事从人世完全消除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但人间绝无常胜将军,打败别人的人,可能立刻就会被人打败。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战事就会永无止境。父亲就是如此嘲笑了家康一辈子,方离开尘世。
“源次郎啊,你没有像家康公那等神佛之心。”正因为清楚这些,信之才未贸然行动,否则,一旦遭到幸村的拒绝,只会令他自己进退两难。
“看来大人是要坚持己见了。”真田隐岐守无奈地叹道“大御所一直信任我们真田一族。一旦天下大乱,信长公、秀吉公、家康公,历经了三代人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老夫在这里求你了。这绝非背叛天道,是为了真田一门啊。可是,你却只写了一封信函就想把骨肉兄弟抛弃掉。他两次不听,你就写第三封,三次不听你就亲自去说,只有拿出这样的诚意,才是对先去的令尊尽孝道啊。”
“叔父,您且等一下。”伊豆守信之不迭地摇头“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叔父您并不真了解自己的兄弟、我的父亲。”
“这说的是哪里话?安房守可是从小就与我一起驰骋疆场的兄长啊,你凭何说我不明他心思?”
“叔父有所不知。众所周知,父亲从小就是武田信玄公六大侍卫之首。”
“那还用说。他在信玄公身边的侍卫中乃首届一指,连信玄公都常常惊叹他乃真正的麒麟儿呢。”
“是。父亲大人雄略伟杰。但是,英明的父亲实在好战。他自在长筱之战中失去了源太左卫门信纲和兵库丞昌辉两位伯父,以三男的身份继承了家业之后,就一次也未失手过。”
“一点不错。说来已是老话了,在川中岛决战时,你父亲就以武藤喜兵卫的名字立下功名。那是初次上阵,据说他当时才十四岁。在小田原攻城战中,他与马场美浓守监军,在韭山一战中,与曾根内匠一起被信玄公赞为‘双目’。之后,先取沼田城,又杷信州上田城的三万八千石纳入囊中。天正十年,信长公攻打甲州时,为了营救胜赖公,你父亲力劝胜赖公进入自己领地上州岩柜山城。但胜赖公不听,反而去乞求小山田的岩殿城,最终化为了天目山的露珠,身死国灭”
“叔父!”信之忍无可忍,打断了隐岐守“诚如叔父所言,父亲战无不胜,但,我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胜利误导了父亲。说起来,上杉氏直江兼续、丰臣氏大谷刑部、石田治部少辅等,全都为父亲的兵法而心醉。但是,这些人却都因好战才深陷绝境。”
“那与此次去九度山有何关系?”
“请叔父听我一言。大御所道,父亲大人乃是用兵枭雄,同时也是一介病夫。”
“这什么话?他怎的成了一介病夫?”
“这样的病夫天下只有三人,一为黑田如水,一为伊达政宗,再便是家父。他们都坚信,世事总是伴随着战乱,总想做天下之主。唉,他们都是患了夺取天下之病的三座大山。舍弟源次郎幸村便是父亲忠诚的儿子。您明白吗,叔父?”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听之任之啊。”隐岐守回道。信之又慌忙阻住叔父:“请叔父把下面的话听完。虽说如此,我并不认为父亲只是好战。父亲大人先是让我迎娶了大御所的养女,又让源次郎娶了大谷刑部之女,然后,在关原合战时加入了西军。父亲当时所言,我至今也无法忘怀。他说:伊豆守,这样一来,无论哪一方获胜,真田一族都可以存续下去了。你可莫把父亲看作真田的罪人啊”“若是这些,我也经常听说。正因为他总是深谋远虑,才把你送到大御所身边,把源次郎放到太阁身边,总是防备着变故啊。”
“正是。关原合战时,父亲为何会加入西军,叔父您知他的想法吗?”
“那是因为他与直江山城守、大谷刑部、石田治部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加入西军乃是想尽义理。”
“不。”信之摇了摇头,摆摆手“并非如此。人世的战乱乃是常态,太平只是零星点缀,这种观念已深深地扎根于父亲心中。他认为太平的世道绝不会持续十年以上,因此,人的一生就应该赌在战争上。基于这种想法,他就把关原合战看成了七分对三分的战争。”
“七分财三分这么说,他认为西军有七分胜算?”
“不,只有三分。但是,若赌在七分一方,即使胜了,也顶多会在信之的十万石上再加上一两万石。但是,万一西军获胜,结果将会如何呢?这场战争的主谋石田、大谷和直江兼续,都是形同父亲大人弟子的人物,到时难说不能取得天下?即使没有这种便宜,起码也可成为一个百万石的大藩之主,父亲因此才把赌注押给了西军。尽管父亲大人当时是笑着说的,但我却浑身冷战。生存方式的差异、对尘世看法的不同——唯有这些无法撼动。”
“嗯。”“这场豪赌以父亲的失败而告终。为了给父亲乞命,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大御所。”
“这些我都清楚。”
“那时,父亲也笑了,他说,这一次的太平又会持续多少年呢?或许会持续十年左右吧。但家康公乃是心慈之人,估计会给大坂留下一条活路,因此,我要在被流放到纪州后,好生休养,精炼韬略,一直等到那一天”
“看来,兄长确非寻常之人啊!”“是,父亲不是寻常之人。他每日都在教导源次郎——下一次的战事必发生在江户和大坂之间。源次郎就是这样长大的,您明白吗,叔父?”
言毕,伊豆守信之紧紧盯住隐岐守,吐了一口气。信之已给九度山写了一封书函,深深阐明了太平的重要,信函却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这便是信之目前的处境。
若幸村真是那种生性傲慢、桀骜不驯之人,信之定会派人前去斥责:“把为兄的书函原封不动送回来,真是无礼之极!”但是,幸村却生性温驯淳厚。信之在出战时,会刻意作出刚劲威猛之态,咆哮不已,故作强悍:幸村却连重话都未对人说过。或许,幸村生性就具韬光养晦、运筹帷幄的大器。即使信之勃然大怒,幸村也总是笑眯眯的,不失宽和。若有过错,他会主动道歉,但该坚持的,却必坚持到底。因此,幸村尽管生长在纷乱年代,却几未树敌。
正如信之乃是被送到家康身边长大的一样,幸村也过了一些时日的人质生活。他将幼名弃丸改为源次郎后,不久就做了上杉氏的人质。在那里,他与直江山城守兼续相识。兼续对昌幸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故与源次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那时,昌幸正与德川势力抗街,因此,无论如何也需要上杉氏的帮助。后在丰臣太阁的斡旋下,两家和议,于是,幸村又被送到了太阁身边,既称不上是人质,也称不上是侍童。他从此与石田治部相识,又遇到了大谷刑部。由石田治部保媒,幸村娶了刑部的女儿。与信之迎娶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忠胜的女儿一样,这桩婚事也是安房守一手安排。
从那时起,昌幸就已认定,不久之后,秀吉必与家康掀起一场霸业之战。虽然此战在秀吉公生前并未出现,但是在他故后的第三年,关原合战就开打了,一切在昌幸意料之中。
西军战败,由于信之的努力,昌幸免于一死,却又对下一次战事作出了预言。他一面闲居在九度山,一面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幸村:“太平只是暂时的,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人怎能与战争绝缘?”
若想于赋闲之余,推敲战略,九度山确是最好不过的隐栖之地。各式各样的浪人扮作朝拜高野山的样子,乔装成修验者或僧侣频频出入。伊贺和甲贺武士中,也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汇集昌幸手下。与幸村合计之下,昌幸把其中的志同道合者安置于附近村落,经十数年的经略,已悄悄发展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他竟紧跟大久保长安之后故去,终未能举起丰臣与德川决战的令旗。但临终时,他将幸村叫到膝前,留下遗言,说一生心念无错。
因此,幸村才把兄长的书函原封不动打回来,其中的意味,就算隐岐守不明白,信之也能痛切地猜到:此乃一封虽可悲,却坚定如铁的绝交书。
“这么说,九度山已经铁心了?即使幸村进了大坂城,你也只能袖手旁观?”
隐岐守眼看着就这样把侄子逼入死地,实在于心不忍。在他看来,家康也似铁了心。在这个节骨眼上,聚集到大坂城的浪人不断增加,若真田幸村和高山右近入城,家康必毅然率兵征伐。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一切都晚了。尽管昌幸拥有从未败给德川的荣耀,但若据此认为他的儿子也会这样,恐就大错特错了。若信之能够说服幸村,使他幡然悔悟,家康或许还会给幸村保有大名的地位。隐岐守实是真心希望,信之能够亲口将这些利害关系告诉幸村。
“我认为,你还当有些兄长器度,莫为幸村的无礼动怒。”
“唉!”伊豆守信之叹息一声“此事到此为止。叔父也是真田一族的人,看来我真田氏总有令人头痛的固执啊。”
“嗯?”隐岐守也怒了“一旦发生决战,你认为胜算在丰臣一方?”
“叔父!”
“怎的?”
“您对此事如此执著,为何不亲自去幸村处走一趟?”
“这是什么话!就连你的书函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他原本就把我看作了大御所的亲信,就算是去了,也得吃闭门羹。故而我才来拜托你啊,你怎连这都看不清楚?”
“既如此,我想出一招,您就说亲笔书函被退回,我勃然大怒”
“罢罢,去也无用。”
“谁让您亲自去了?既然他连您都不见,不如委托与幸村和父亲都甚为亲密的松仓丰后守大人去一趟。”
“让松仓大人”
“是。松仓大人的领地在和州,距离九度山也不远。就说我十分震怒,近期就会加入征伐之军,不用假他人之手,亲自去结果了幸村。但是,兄弟相残必令先父痛心,故松仓大人特前去从中调和。”
“可是,这样能打动源次郎吗?”
信之不耐烦道:“看来连叔父也怒了。他若连这都置之不理,九度山就要受到松仓丰后大人的监视了。”
听他如此一说,隐岐守才率直地点头不已,拍膝道:“好,此计果然妥当。”
伊豆守信之也放缓了语气:“对幸村来说,比起远在信浓的兄长,还是近在眼前的人对其虎视眈眈更为可怕。故,若松仓大人造访,幸村绝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嗯。”“并且,若再向他说明我的愤怒、叔父的心痛、大御所的决断,即使他再固执,也断不敢傲慢无礼。”
“唉!你才不愧是真田血脉,真是机智过人啊!”信之苦笑“叔父的心情总算好些了。叔父您想,有松仓丰后守重正在大和死死盯着幸村的一举一动,即使幸村有进入大坂的想法,他也动弹不得。能够把他牢牢地绑在那里不动,叔父所担心的不幸,也就不会降临了。并且最好再加上一条,就说最近一段时日,大久保相模守就会赶赴京都、大坂,去弹压洋教徒。”
“相模守会去吗?大御所可还停留在小杉一带啊。”
“不用担心。凭着大御所的秉性,无论发生何事,他定会让将军的决断执行下去。另,还须让松仓说,那大久保相模守实际上还有一事,就是去加贺谈判。”
“去加贺谈判什么?”
“不是流放高山右近,便是让他切腹。”
“这这是真的?”
“若非如此,局面就无法平息。同时,还要暗示他,相同的危险也会降临到真田幸村身上。”
“源次郎?”
“是,到时候,被命令去验尸的将是松仓丰后守。最好把这些也告诉丰后守。这样,丰后守就会更加努力劝说。丰后认真起来,幸村恐就会被逼重新思量。信之不才,只能如此,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信之说罢,拍了拍手。
不知何时,夜色已经降临,四周漆黑一片。
“掌灯。事情已谈完了。”
在昏暗当中,真田隐岐守再次钦佩地拍着膝盖“幸村还真不是偷袭就可以攻下的。”
“是啊,咱们正面进攻。幸村不是生来就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是自信过头。这也是他最像父亲大人的地方。”
“总是一副温厚仁慈之态。”
这时,一名年轻的近侍端着灯走了进来,隐歧守忙站起来“松仓大人也该从城里返回了。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虽已是夜间,我还是得赶紧去拜访他。”
也不知真田隐岐守是如何对松仓丰后守说的,总之,不久之后,松仓就返回了江户城的西苑,拜见了家康,然后径直从江户出发,沿东海道西上,从自己的领地大和进入纪州,造访了真田幸村隐居的九度山。此时已是庆长十九年正月过半。
九度山地处高野山之北,纪川南岸。穿过大桥向南乃是一个缓坡,登上缓坡向右,便是一片沐浴在阳光里的斜坡。斜坡上有一座高大雄伟的楼阁,马厩成排,似为昌幸所建,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是流放者的居所,简直如城郭一般。在来到此地的途中,松仓重正听说了两件大事:一是关于正在京都频频捣毁洋教堂、流放传教士的大久保忠邻的移封之事,江户已有决断——侍奉了德川三代的大久保一族的栋梁,因有瑕疵,便被剥夺了小田原城主身份。
忠邻出小田原城的时候,似已隐隐知道了这种处分。他想把家康强留在城里直谏,便是主因。时代变了,现在已非主从同在三河同甘共苦的时代,已不允许家臣我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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