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意外地发现秀赖正在此处,还被顶了几句,心中自是巨浪翻涌:这混账东西不明我的良苦用心!想到这些,淀夫人几欲泪下,她更是激切。
“阿千,你也仔细听好。此次战事乃是我们对关东无礼之举的反击。他们目中无人,连已故太阁的法事都要阻止。说到战事,你什么也不知,但我,还有你母亲,却比谁都明白。战场上不讲是非曲直,唯有意气纠缠,猜疑的大浪可把双方吞入血海地狱。小谷城的时候是这样,越前北庄城池陷落时也是这样。正因太明白战争的残酷,我才特意前来接你。如不在我身边,无人能预料你会发生何等不幸,所以,最好由我保护你。可是,你却故意在大白天缠住少君。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想授人以柄?”
“母亲大人。”千姬甚是意外,不过,她语气平静道“少君并非阿千叫来的。”
“嗯?那么,就是被你的色相迷住了。你敢说少君连战事都忘了,只知往你这里跑?”
“这阿千并不清楚。”
“母亲大人!”秀赖忍无可忍阻住淀夫人“母亲,您太过分了。当着众人,您说话注意些。”他终明白了母亲的来意,遂想堵住淀夫人的嘴,再趁机离开“您说得这般难听,就是好心也会变成恶意。有话好好说。”
秀赖犯了一个错误。在这种场合下,儿子不应先责备母亲。男子总是先责备自己最亲近的人。淀夫人却早把这种习性忘得干干净净。她原本带着令她自己都感动得落泪的善念来接千姬,却被顶得七窍生烟,不但无人理解她的苦心,反遭到了宝贝儿子一通呵斥。
“你”淀夫人眼里顿时涌出了泪水“少君是说,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不是?”
“不敢,孩儿未说谁对谁错。”
“哼,你说了!你就是说了正因我把阿千和你看作我最心爱的人,才特意巴巴去和家老们交涉,想把阿千留在身边。为此,我到处向人低头,心都操碎了,可到头来”
“母亲!”
“少君丝毫也不明我这个母亲的苦心。既然如此,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管!”
“母亲!”秀赖比谁都清楚,淀夫人的气一时很难消,他一脚踢飞坐垫,站了起来“孩儿怎会忘记战事?正因不敢忘记,烦闷不堪,有要事相问,才来此处。可您却还把我看作一介小儿,处处横加干涉。我受够了!”他只顾着发泄不满,完全强词夺理。看到一时无法安抚母亲,他遂放弃了耐心,也大肆耍泼。
“菊丸,走!”秀赖叫过带来的唯一带刀侍童,脚步沉重地去了。
刑部卿局捏了一把汗,追出了好一段,但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叫住秀赖。待她畏畏缩缩回来,淀夫人正高声大哭。刑部卿局心里一惊。淀夫人的随从早已习惯了这种哭泣,尽管她们仍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却不怎慌乱,单是不约而同注视着千姬。众目睽睽之下,千姬仍平静地凝神沉思,仿佛一枝高傲的洁白花朵。
为何善意偏偏造成误解?在刑部卿局眼里,千姬绝无责备秀赖的意思,也不曾憎恨淀夫人,她恐正在寻找说辞。但哭得死去活来的淀夫人实在令人生惧,哭完之后,定会爆发一场比先前更猛烈的风暴。更令人恐怖的,则是坐在外间狠狠盯着千姬的正荣尼、大藏局、右京太夫局、飨庭局、荻野、阿玉等女人的眼神。她们中间,究竟有谁会对千姬怀有好意?最近一段时日,每个人都受到了城内气息的影响,都觉得“千姬乃是江户的内奸”用恶患的眼神盯着千姬。在她们眼里,千姬一定把淀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当成无谓的撒泼。
哭声忽然停了下来。顿时,众女一齐望向淀夫人,她们心里一定怀着恶意的期待:嘿,又要出事了!
哭泣停止之后,静寂良久,淀夫人抬起头来时,声音竟意外地温和:“阿千,你刚才说,少君并不是你叫来的,是吗?”
“是,阿千是这般说的。”
“并且,他并未忘记战争。他是有要事才来此,对吧?”
“是。”
“那么,是何事?你告诉我。”
“是为了在此处见一个叫奥原丰政的人。”
“哦?为何不把奥原叫到外面去?自己的手下,为何要特意藏起来,偷偷见面?”
“这”“马上就要开战了,少君却还在背地里偷偷见人,你应多加奉劝,提醒他不应这样行事才是!”“但阿千并未觉得不妥。”
“无不妥?那么,我再问你:秀赖与奥原丰政都说了些什么?你把丰政说的话说给我听。”
“是。”千姬微微低下头,道“他好像说,大御所实无意攻打大坂”
“大御所无意?”
“是。少君说他也这般想,他很是想念江户的爷爷”
千姬刚说到这里,淀夫人慌忙把指头按在嘴唇上,止住她,脸色异常苍白“少君这么说,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必是在试探奥原丰政,你说呢?”
“不。”
“嗯?不是?哼!把整个大坂的命运都赌上的总大将,心里绝不会有其他想法!”淀夫人声音尖利“这并非少君本意!”
千姬并不争辩,声音冰冷“阿千也是这般想的。”
“你?你说什么?”
“媳妇也这般想。少君乃是为了安慰阿千才说这话,媳妇也觉得,少君不当这般说。”
淀夫人眼睛瞪圆,气都喘不上来。千姬似无意辩驳,但她究竟在想什么?
“阿千!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秀赖只是为了安慰你,才特意把奥原丰政叫来?”
“是。”
“少君为何非来安慰你?”
“或许因为阿千是大御所的孙女。”
“又来了!你总是说那些来吓唬人。大御所的孙女就是敌人,不当安慰!”
千姬再次轻轻摇首道:“可是,阿千已和关东了无关系。”
“因此,他觉得你可怜,才想安慰你”“不。”
“那究竟是为何?”
淀夫人的声音再次尖利起来,千姬轻轻瞥一眼并排伏在远处的随从,道:“有一事,媳妇想单独和母亲大人说说。你们都退到外面去吧。”
“嗯?”淀夫人睁大了眼。她万万没想到,千姬竟变成了一个可如此从容下令的成年女子。
“遵命!”老女人们似也吃了一惊。但千姬也是大坂城的女主人,既然已下了命令,大家只好退出。
众人退下之后,千姬平静地转向淀夫人“阿千认为,少君是在为母亲大人担心。”
“担心我?”
“是。把丰政叫来,就是为了这个。”
淀夫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千姬不只是命令老女人们退了下去,话语背后,甚至还有一股自信,连淀夫人都几被压倒。淀夫人拼命控制住兴奋之情,这话既让她心里有了底,也让她充满惊讶和怜爱。
“你是说,秀赖担心我,才把奥原叫到此处?”
“少君”千姬移开视线“少君越来越明白,此战将是一场不同寻常的苦战。”
“千姬阿千你是怎生知道的?”
“开始时,少君只是决意血战到底,但,战事总有胜负。”
“那还用说?最近秀赖畏惧了?”
“不,他变得越来越严谨了,连万一之事都想到了。而且,他最担心的,就是一旦战局不利,母亲如何是好。阿千甚是明白少君的忧心。”
“哦,原来如此。”淀夫人猛地松了口气,她庆幸方才未由著性子去揪千姬那头黑发。“那他是怎生想的?”
“少君尽管并不恨大御所,却须据城一战,因此,才特意把丰政叫到此地,万一形势不利,就把母亲托付与”
“且等!且等!阿千你方才不是说,少君来此是为了安慰你?现在怎的又这么一说,你岂非在撒谎?”
“没有。”千姬目光深沉地摇了摇头“少君安慰阿千的心只有四分,忧虑母亲的孝心却占了六分。”
“哦”“因此,阿千就闹起别扭来,心中不平。当然,这并非单单是妒忌。少君特意让阿千听到他们的话,心底的意思分明就是:万一到了紧急的时候,母亲就托付与阿千。这种用意太明显不过。在这种安排的背后,流露出的是对阿千这个敌人血脉的隔膜。对这个早已不记得江户任何事情的阿千”
此言实在意外,淀夫人竟说不出话来。她这才明白,这对小夫妻也有这种算计。
“母亲大人,阿千身体里虽流着德川的血,却也流着母亲的血。况且,阿千只知大坂,但少君为何对阿千怀有那等隔阂?阿千就是想不通!”说到这里,千姬忽地弯身伏地,痛哭起来。
淀夫人不觉把千姬揽到怀里,为她拭泪,自己却也哭了。其实,她们二人流着相同的血。淀夫人忘不了父亲,也无法忘记在北庄死别的母亲阿市夫人。千姬和秀赖不也是那般不幸?多年过去,小夫妻一个成了大坂城主,一个成了城主夫人,眼下情势却如当年的小谷城
秀赖担心母亲的心思,淀夫人甚是明白。在得知越前北庄即将陷落之时,当年的茶茶姬那小小的心灵是何等疼痛,她多想救出母亲!
目下秀赖要参加战事,心情正如当年的茶茶姬,他怎能不忧心?可是,如不动声色就把母亲托付给千姬和丰政,必会伤了千姬的感情。北庄城陷落之时,无论茶茶如何劝说,母亲市姬绝不出城,甘愿陪丈夫赴死。现在,外祖母的悲剧,又以同样的形式降临到外孙女千姬头上。
待千姬停止哭泣之后,淀夫人轻声对她耳语道:“阿千,你的意思,是把母亲委托给奥原就行了,你要和秀赖一起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想这么做,是吗?”
“是。”千姬抬起头来,清楚回道“离开从小一起长大的夫君,阿千怎能独活?若与少君分开,阿千就去死!”
“唉!我完全明白。母亲我也一样,万事都经历过。真到了那种时候,母亲也不会独活。秀赖和你都是我疼爱的儿女,我们三个一定要紧紧拉着手,同赴黄泉。”说完,淀夫人总算恢复了平静,道“这算怎回事!仗还没有打起来,就掉不祥的眼泪?好了好了,大家就齐心合力,帮助少君获得胜利吧。胜了,不都好了?”
“是。”
“快,快擦干眼泪。这么个美人儿,流泪就不好看了。”
“是”千姬的话里绝无一句谎言。即便她不是秀赖的妻子,只是秀赖的妹妹,在战事中,也不会抛下兄长而独活,定会毫不犹豫地与秀赖同行。
因此,奥原信十郎丰政答应定要救他们性命,此承诺之难以实现,自是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