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海暖昧地一笑,道:“太阁定能瞑目。但那些亡命之徒却会说,将军大人巧妙地骗过了天下啊。”
“他们总是会这般想啊。”
“那些人可非将军大人。他们只会盯着大人把将军职位传给秀忠公子一,完全不会注意秀赖何以升为右大臣。”
“真令人遗憾。我正是想到秀赖,当初接受征夷大将军一职时,才极力推辞右大臣之位。那时虽未得许可,但后来我又特意向圣上请求,请免去右大臣之职。一切都是为了秀赖啊,他们难道看不到这些?”
“恕贫僧直言,他们只会将此解为将军大人乃是想通过此事,蒙骗大坂。他们只有这样的眼光。”
“唉,右大臣乃是信长公最后的官位,也是德川家康到了六十二岁封将军时才得到的官职,即便把此尊位赐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儿,也是奸心?”
“都因乱世刚刚结束。故,该出手时便要出手,否则,他们必愈发不把新政看在眼里。佛教有严格的戒律,绝不可将戒律和冷酷无情混为一谈。”
“言之有理。”
“将军大人,既然要退隐,还有一件大事老衲必须问问您。”天海双眼炯炯有神。
“大事?”家康咳嗽一声,道“家康以为已万无一失了,竟还有大事?”
“有。假如将军大人退隐之后,一群乱事之人据守大坂城,向京城发难,该如何处置?”
“好个向京城发难!那时,我会立即派井伊前去镇压。因此,我才把井伊安排于彼,同时也令一些旗本将士一起驻守。这样还不够?”
“凡事只怕万一。”
“哦?”“倘若那些据守大坂城的乱事者看穿了大人的防备,举兵造反的同时,把天子从皇宫接到大坂,将军又当如何?”
“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若非如此,便无正当的理由和名分。挟持天子,假托圣命,如此一来,井伊和将军大人统统会背上贼名。”
家康呵呵一笑。但对天海所言,他却不能一笑了之。“以前源平相争时,赖朝公最担心的也是此。”
“正是。但赖朝公担心的只是太皇见异思迁,但将军大人当警惕的,却与当时完全不同。”
“我应警惕什么?”
“经过了乱世,习惯以下犯上之人的心性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对皇族的看法已有了莫大不同。”
“是啊。”
“故,他们一旦挟持天子举兵造反,便成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恶魔,真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万一皇统因此断绝,将军大人便会永远被世人怨恨。”
家康闭上了眼睛。能说出这种胆大包天的话来的,普天之下只有天海。家康本想责备他,堵上他的嘴,但其言又不无道理。
如今井伊家主乃直政之子直孝,勤皇之心丝毫不逊其父。但若他听到消息赶往皇宫之前,乱事者便已挟走了天子
“若那些人认为,只要挟持了天子,不管是与大人,还是与下一代将军大人较量,他们都会处于优势,那又当如何?大人不觉得此为引发天下大乱的种子吗?”天海依然毫无顾忌“此事与石田挟持秀赖举兵造反不可同日而语,这恐会导致日本国大乱。”
“大师说话令人不快。”家康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大师是说,仅有井伊防备还不够,应该小心翼翼除去可能导致天下大乱的种子,是吗?”
“正是。”天海大声答道“门尚未关好,却怨盗贼来访,才是愚蠢至极啊。”
“我就是为了把门关好,才让秀赖成为公卿。”
“大人想让他一直待在大坂城?”
“不。”
“想必也是。要是让秀赖继续留在大坂城,他定会被那些居心叵测者盯上。那些愚昧之人定会认为,丰臣秀赖挟皇上举兵,是极好的靠山。”
“哦?”“将军大人亦该注意此事。那么大人打算把秀赖安排到何处?”
“远离京城,便无法履行拱卫皇室之责。因此,安排他在大和甚好,故我未曾把奈良交与别人,而是安排大久保长安在那里做代官,亦是为秀赖准备”
“将军大人,您要是连这些都想到了,就当作出更直接的决断。”
“哦?”“迅速把大坂城控制在手中,然后请一位一品亲王入住江户。愚僧以为,大人把此事办妥之后,再退隐不迟。”
“请一位一品亲王?”
“是。”
“不可。绝不可做出这等事。要是有人说,德川家康以赠亲王府邸为名,挟持人质云云”
“将军大人!”
“绝对不可!那是向朝廷索要人质!世人定会说,德川家康乃是穷凶极恶的逆贼。大师啊,一旦失了民心,会前功尽弃。此事莫要再提。”
天海大笑起来“哈哈哈,既如此,和尚就不说了。老衲还以为,将军大人不是个寻常之人。”
“大师何意?”
“做了征夷大将军,便爱惜自己名声,在意世间评说,要是这样,大人好不容易推行的新政也就无甚意义了。这些话,老衲不会再说第二遍。”
家康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天海,一动不动,他丰满的额头上言筋暴跳。
藤堂高虎看不下去,忙插嘴道:“好像要下雪了,外边的海鸥在不停地鸣叫”
藤堂高虎未能阻止家康,家康怒道“你这和尚,存心要惹我动怒!”
“老枘很是意外。存心惹大人动怒有何好处?即便大人震怒,和尚亦不惧。要是因此噤口不言,便对不起将军大人对老衲的厚爱。正因如此,老衲才要言无不尽。”
“唉。”家康低吟一声。当今之世,能够在他面前说出这等话来的,除了天海不会再有他人。他明知应虚怀若谷,可心中愈想愈气。天海甚是明白家康心思,悠然看着门外,信心十足。
“和尚,你是说,即便世人以为我挟持人质,也要如此?”
“事情并非如大人想象的那般简单。”
“但请一品亲王下关东,人言可畏啊。”
“恕老衲直言,老衲方才只是想打探将军大人是否有此用心。”
“大师,我怕留下洗不掉的污点,才那般说。”
“老衲自然想到了。将军大人想以儒道教化百姓,把世人都改造成圣人,大人此念,便是犯了佛法贪戒。”
“是啊。人人都有克服不掉的缺点。以净土为念,以圣人君子为标,哪怕十成学到一成也好啊。若不如此,世间自会堕落为修罗场。我相信,这世上的学问、佛法,都是为了使人间尽量接近佛国,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老衲也这般认为。人原本便是神佛创造,故即便一时堕落为恶鬼罗刹,仍然要尽快让他们恢复人身。为了不让人们忘记这些,上苍便把原本是神明的皇族降到人间,遂有了日本国。因此,为了保住皇族血统,这些考虑并不违背将军大人苦心。”天海看看藤堂高虎,又道“将军大人未等我说完,便朝我发火。嗨,将军真是性急。”
家康闭眼不语,他平静了下来。
“将军大人。”天海压低声音“将军大人深知世道人心。大人要是过于注重心志,有人便会成为难以驾驭的怪物,将军大人亦会被吃掉。将军大人被吃掉,便无法给后世构筑太平根基。因此,请将军请一位一品亲王下关东,牢筑磐石,以防皇统断绝。”
“”“即便有人说是人质,大人也万万不要在意。您可调查有无此成例。从箱根往东,有一处神社,请亲王驾于此地。老衲有二三计策,请务必将此事定下来。在江户建造亲王府邸,严加保护。”
“哦。”
“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另,若知将军大人有此用心,西边那些企图谋逆之徒便会自行打消念头。于关键之处置一把锁,便是拯救盗贼之法。”
家康依然不语。但天海知,话已经打动了家康。他继续喋喋不休:“人不能不讲情义,但也不能被情义左右。同样,人不能无志,但若志向离世太远,便会一事无成。将军大人这般圣人,绝不可急于退隐。当然,将军大人并非要逃避,而是想尽早调教担此重任之人。来春进京之时,将军大人的队伍自不必说,即便是秀忠公子的队列,也要极尽豪华威武,只两三万人绝对不够。要让看到队伍的众生,都不敢生有平视之心。无此声势浩大的队伍,必会令某些人生起异心。到了京城后,权大纳言大人以见女婿为由,招秀赖进京。斯时,大人向二人细细说明,将将军一职传给秀忠公子,将右大臣一职与秀赖。然后,奏请一位一品亲王下关东。将军大人从此便可埋首于隐退之后的事务,放心向海洋而去”
家康只是认真听着,仍一言不发。
“像将军大人这样的人也在意清议,错失良机,必会成为后世笑柄。”天海愈加慷慨激昂“难道不是吗?大人想,太阁归天时,他把谁当成了依靠?正是大人您。他常道,除了大人您,再无人值得托付。对于此事,稍有见识之人都明白。可将军大人还顾虑什么呢?”
家康身如磐石,沉默不语。
“若大人顾虑太阁,便再无比此更侮辱他、贬损他之事了。”
“贬损太阁?”
“正是。太阁弥留之时,虽有些糊涂,但其器宇之宏大、心性之豁达,均可论为世上独一无二,太阁为古今不二的英雄豪杰。然而将军大人对太阁大人的知遇之恩无法报答,惧累及太阁名声。世人会认为,太阁不过目光短浅之人,说不定就连石田发动骚乱,也是太阁的亡灵指使”
“等等!你这和尚,为何在此处屡屡提起太阁?”
“唉。太阁认为,将军大人乃是掌管天下的不二人选。大人只有对得起这种信任,才符合英雄识英雄的老话,这便是老衲的意思。”
“那么,太阁的遗志太阁遗志”
“绝非孤儿寡母可担当的卑小志向。”天海接过话头道。
“你是说,过于在意世议,反而会玷污太阁?”
“正是。”天海敲了敲榻榻米,道“大人的这些顾虑,只会助长那些企图利用秀赖、以谋逆乱之徒的野心。大人必有一日要出兵平定。但那个时候出兵,世人却无法明白将军大人真意。”
“那是为何?”
“人们会以为,那是丰臣德川为争夺天下的较量。太阁成了只顾自家儿孙而忘记大志的卑小人物,将军大人也成了为实现野心而残忍杀戮丰臣遗孤的寻常武将。大人要是认为这也无妨,便不妨依了原计。”
家康额上再次暴出言筋,但很快就消失了,为一声叹息取代“唉!大师,你所言句句在理。”
“虽然合理,但于情,大人无法接受。”
“正是。可是,大师方才所言,家康也并非全不采纳。我会努力报太阁知遇之恩。唉,请大师见谅。”家康的脸色变得甚是难看,似欲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