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进发。人们仿佛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刚一出发,到伏见德川家康府邸拜谒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只是出征到朝鲜的诸将家人,甚至连公卿、僧侣都携带礼物前去。对于这些访客,家康尽量严肃对待,因他深知这些人来访的目的。
天下已经易主人都以为家康定喜欢听此言,而实际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家康苦恼的了——三成和淀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家康认为,当前要做的,是尽量避免招摇,以免人心动荡。一旦生起谣言,流传到朝鲜战场,会给撤兵带来灭顶之灾。
这日,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发走后,刚回到房里,秀忠之妻阿江与便领着蹒跚学步的千姬来了。由于嫁过好几次,生了不少孩子,淀夫人的小妹阿江与看上去比姐姐还要苍老许多。
“你们过来了。好好,过来让爷爷抱抱。”家康朝年轻的侧室阿龟努努嘴“把孩子抱过来。”
“是。来,千姬小姐。”阿龟抱起千姬,刚要交给家康,没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烧着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爷爷?”
“大人今日脸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他们净跟我说些无聊的话。好吧,交给她母亲。”家康略尴尬地把手从千姬身上拿开。比起几个侧室,儿媳阿江与反而显得更为苍老,这让家康心里实不是滋味。
“阿千,你怎么了?不是哭闹着要到爷爷这里来吗?”阿江与接过千姬,哄了起来“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着要爷爷抱,乖。”千姬渐渐停止了哭闹。
这个女人真会哄孩子家康正想着,阿江与浑身散发着乳香,来到他身边。“好了,不哭。已经笑了。请爷爷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时,千姬也不哭了。家康苦笑了“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与,你今日找为父有事吗?”
“父亲,媳妇能不能带阿千回一趟江户?”阿江与落落大方地问道。
家康只“晤”了一声,既没答应,也没反对。阿江与为何要带千姬去江户?家康一时没想明白她的意图。当前,为防万一,须让秀忠返回江户。可阿江与在这边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淀夫人也时常以秀赖的名义给千姬送些玩物点心之类。因而,即使秀忠要带她去江户,她也该托辞留下,才合常理。
“你真想去江户?”
“是。媳妇不在身边,中将大人定有诸多不便。”
“唔。”家康应一声。他深知阿江与确在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里议论:“少夫人似不想让其他女人接近中将大人啊。”
“那还用说!中将不纳侧室,她才能独享专宠。”
“是啊。生怕让人抢去不还。”
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家康喜忧参半。妻子深爱丈夫,当然无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独占欲,有时却会把男人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家康便是一例——年轻时的家康,曾深受筑山夫人忌妒之苦。
“您答应了吗,父亲?”阿江与看着家康怀里满脸不安的千姬,问道“中将大人说了,只要您答应,他就没有意见,所以媳妇也想去江户看看。”
“可秀忠这次回去,与以往情形大别。”
“难道会有骚乱?”
“这倒不至于。只是”家康一边把千姬交还阿江与,一边说道“只是若世人知中将连家眷都带回了领地,你知会带来多大影响吗?”
“媳妇想说的也正是此事。”阿江与仿佛早就在等着家康之言,道“人们会说,中将带着妻儿回到了领内反倒会安定人心。”
家康这才露出笑容“你难道就不愿离开中将半步?”
“父亲”
“这次就算了吧。太阁葬礼时”家康使了个眼色“到到时,中将也必须赶回来。只半年,你且忍耐几日。”
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江与不满地垂下头。
看来另有隐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将?”他极其少见地开起了玩笑。
“父亲!”阿江与顿时面红耳赤。一旦害起羞来,她就显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年轻。“实话告诉父亲,确另有隐情。”
“我猜也是。你且说说。”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与和其姊淀夫人一样,是个心高气盛的女人。但淀夫人深受秀吉宠爱、又是秀赖生母,向来我行我素、随心所欲,而阿江与则已嫁过好几次,行事小心翼翼。
“父亲,中将这次回江户,是不是为了防备会津的上杉”
家康忙举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身后的鸟居新太郎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到院子里望风。室内除了他们,只剩下千姬和阿龟二人。家康才道:“这是中将告诉你的?”
“不,是姐姐身边的亲信飨庭局说的。”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石田治部少辅已派遣密使到会津的上杉处,要上杉火速进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据飨庭局说,上杉大人一旦进京,这座府邸恐怕要受到袭击,因此嘱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袭击?”虽然家康故作轻松应了一声,却隐藏不住眼里的焦灼。
“是。袭击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无论发生怎样的不幸,都非上杉大人的过错,也非治部大人的责任。飨庭局担心有人居心叵测,便把这事告诉了媳妇。此事连姐姐都不知,是飨庭局给千姬送点心时说的。”
“故你觉得待在这里危险,要回江户?”
“父亲”阿江与令人意外地着急“媳妇虽然浅陋,却也是中将的妻子。若真有人心藏祸心,实在残忍。所以,媳妇想把阿千也带去,不留在府邸。这样,或许能够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打消念头。出于这样的想法,媳妇才”
“哦。”家康重重点了点头,不论传言真伪,真相已有了些头绪。三成自己不在时,却把上杉景胜悄悄召进京城,令其负责京城守备,这样,既可防备家康图谋不轨,也可派人刺杀他。不管成败,景胜和三成都装不知,事情便可不了了之家康装作不解地深思起来:“居然有这样的传言?”
“父亲,媳妇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与又催了一遍,直盯着家康。她一脸坚定,俨然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和淀夫人一模一样。
秀忠定是被这种气势折服,难以拒绝,只好答应,一旦家康允许,便会带走她。家康却道:“我并未说你的话可信。”
“这么说,您还是不让媳妇与中将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只是因为不愿离开中将,想照料他,我倒可以答应你。”
“”“作为妻子,谁也不想离开丈夫,此乃人之常情。身为长辈,我不能不答应。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应。”
阿江与吃了一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只以依恋丈夫为由,定被家康斥责,一旦家康见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便会欣然答应。
家康似看出了阿江与的困惑,道:“阿江与,身为女人,偶尔与丈夫谈谈自己的主张尚可,可是绝不能逼迫丈夫就范。是否采纳女人的意见,应由男人来决定,作为贤内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够了。”
“是。”
“如果事事强迫丈夫,男人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事事征求女人意见的无用之人。这样,就不是贤内助了。女人的强大会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这样,你也会被丈夫厌弃,一生不幸。”
“是,父亲。”阿江与向前靠了靠,两手伏地“父亲是否已经看透,伏见和京城不会出事?”
“即便出事也无妨。无论哪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我都会让它平息下去,这才是男人当做之事。女人虽能敏锐地察觉男人的遗漏,却往往看不到全局。不必担心,若现在世上真有骚乱,便是我和中将施展身手的机会。因此,明智者绝不会轻举妄动。按兵不动时,我便是忠厚老实的内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骚乱,我就会成为天下最凶猛的老虎。不管是谁,只要明白事理,就绝不会让我露出牙齿。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家康平静地说着,露出微笑“你的聪明胜过男子。你想让中将携妻儿返回江户,以让世人以为,可能发生暴乱,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这种想法,只是雕虫小技。”
阿江与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她本想让公公认可自己的才气,借此稳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说,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掀起动乱,无异于主动给家康父子机会。这一点,阿江与也十分明白。她费尽心思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讥为雕虫小技,她一时难以接受。
“阿江与,中将虽然生性温和,可他思量问题绝不肤浅。你要明白这些,好好做个贤内助。”
“是。”虽然嘴上应着,阿江与并未立刻退下“媳妇完全明白了,媳妇就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将说说,他绝不能携女子去江户。”
“父亲。”
“嗯?”
“听了父亲的话,媳妇就放心了,即使府里受袭也无碍。可是,媳妇还有一事要请父亲指教。”
“你说说看。”
“父亲,人都是那么老谋深算吗?”
家康一脸轻松,道:“你是想说,我为何既是忠厚正直的内府,又是天下最可怕的老虎?你想知,人是否城府愈深,就愈识时势?”
“是。世上总会有一些自不量力的兔子,故意来向老虎挑衅。”
“是啊,但这不甚可悲,可悲的是对情绪不加节制,昏了头脑。”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恕媳妇先告退。”阿江与轻轻抱起千姬,就要离去。
家康的表情严肃起来“阿江与,你这就走?”
“是。听了父亲的教诲,媳妇明白了许多,便”
“我不忍看刭女人太要强。你且等等。以你方才言,你认为谁是兔子?”
阿江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两手伏地,抬起脸来“请父亲见谅。媳妇也是冲动之人,还不够成熟方才所言的兔子,绝不是指石田、小西,亦非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人。媳妇并未指任何人,只是想知道,父亲是否允许媳妇一时冲动”
家康默默看着阿江与。她的要强和执著,决不亚于其姊淀夫人。想到这里,他没有贸然开口。他知这种性子的女人极难对付。如果让她产生反感,她就会愈加抵触;相反,一旦把她感化,她就会成为难得的贤妻良母。从前,家康亦是由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筑山夫人,筑山竟变成一个恶妻。现在看来,造成这种结果的,其实完全是家康本人。如果他方法得当,筑山完全可以成为贤妻。家康不免感慨道:“阿江与,你生来就拥有超凡脱俗的目光啊。”
“啊?”看到公公已改变了看法,阿江与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养育阿千,目光还这么长远。”
“父亲过奖。媳妇觉得,无论谁是兔子”
“我知,我知。你方才所言确大有道理。若是太阁,定当即赞不绝口。你说得不错:不主动跑到老虎嘴边,让老虎咬一下,就不知自己弱小的人,实在太多。因此,为父才说人易冲动。”说着,家康微微一笑“只是我不像太阁那样善于夸人。即使心里赞同,我亦只绷着脸沉默不语。听了你方才所言,我似恍然大悟。”
“啊呀,父亲,您不要说了父亲太抬举我了。”
“这绝非抬举。既然我代太阁掌管天下,就须认真思量。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兔子,如何让他们在还没被老虎咬到时,就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呢?若不能让他们清醒,他们还会跳出来,我就须去咬他们。一旦咬将起来,势必天下再乱。我若不能及时平乱,威望自会剧降你给了我很好的提醒:石田、小西等人姑且不论,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我哪怕主动示好,也要努力让他们皤然醒悟。”
阿江与不觉双颊泛红,方才要强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你告诉了我一件要事,知道吗?”
“父亲过奖了。”
“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变成老虎。一旦被别人看成了老虎,不只是中将,就连中将身边的亲信,都会对你敬而远之。”
“父亲,您又说笑。”
“我并非说笑,我说的是真话。”家康慈祥地笑了“你变成可怕的老虎,男人们就会对你敬而远之。呵呵,这些,你一定要留心啊。说这么些,我可能有些过了。你带阿千下去吧。”说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头,眯起眼睛笑了。
阿江与母子退下,阿龟不禁扑哧笑了。这个年轻的侧室也十分要强,甚至有些过于敏感。
“有何好笑,阿龟?”
“不敢。妾身只是对大人的高明深感钦佩。”
“胡说!你以为我那些话只是说给阿江与一人听的吗?”
“不,妾身知道,这也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最不喜褒扬人。”
“是。”
“真正值得褒奖之人,在这世间并不多见。随意褒扬人,就是对他人盲目追从,是对人的侮辱。”
阿龟大吃一惊,慌忙抬头看看家康。年轻的她误以为家康今日心情很好,便想奉承几句,可没想到竟招致如此强烈的反应。家康看到阿龟表情紧张了起来,遂缓和语气道:“你迟早也会生儿育女,到时候可不要胡乱称赞人。”
“是。”
“太阁虽好,我却最受不了他喜称赞人的毛病。”
阿龟规规矩矩坐到家康面前。她表情生硬,动作死板,看上去不像是侧室,倒像一个被强令坐在严师面前的小女子,样子甚是招人疼爱。家康感到有些难为情。虽说自己与她乃是夫妻,但年龄的差别总让人尴尬。因此,他须把她培育成一个贤良的女人,方能消除彼此的尴尬。
“不要轻视别人。辱骂和斥责也应尽量避免,那样反而会让你失去自信。可是,过分的称赞也会带来同样的恶果,也是不负责任。当受到褒扬时,大多数人都会像狗一样高兴地大摇尾巴。太阁深谙此道,把它当成笼络人心的手段。我却不同,我不会轻易褒扬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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