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丰臣秀吉征西前夕,德川家康将治所迁到了骏府城。
家康从大坂回三河为十一月十一,仅仅二十三天之后,便迁了过去,此中很是匆忙。当然连重建的时间都没有,修葺也未能如愿进行。家康感慨万千,骏府城下、少将宫町里,多少悲喜的往事啊!
“三河的孤儿!”
曾被那样侮辱过,可是如今,这些山河都是自己的了。从今川义元、氏真父子的手里,转给武田信玄,现在住在此处的家康,又要和秀吉合作。这里乃是一心往东的家康必需的居城啊!可惜建筑与山河都是了无生命之物,若它们有情,自会比人生出更多的感慨。
骏府算不上一个大城。纵六町,横五町,天守阁也不过方圆二十八间。护城河有三重,步卒和侍从的住屋连在一起,欲让竹越山城、若林和泉、大久保彦左卫门、板仓胜重、安藤带刀、永井右近大夫、村越茂助、西尾丹波、本多正信、水野因幡等居住。但因迫近年关,初四日的迁移,只有大久保忠邻一人随从。家康一到骏府,便马上去临济寺里拜祭雪斋禅师和祖母华阳院的坟墓。
迁移仪式已在此前择吉日举行过了,因此一迁过来,家康便令立即开工建侍从住屋和划分区域。滨松城交由菅沼正定守备,骏府的新奉行由板仓胜重担任。最先在骏府城下建造浅间宫,把在手越的报土寺移到宫崎町,乃是为了纪念父亲。当家臣接二连三地迁来时,便要借春天去富士山狩猎的名义,进行攻防训练。家康要抢在秀吉征讨九州回来之前,把新城建好,道路、驿站也都要竣工,所有演习与布防也要完全结束。
可想而知,天正十五年正月、二月、三月,日子将在匆忙中度过。当樱花在骏府城和安倍川岸盛开之时,松平家忠督建的二道城,已接近尾声。从清晨便不断的霏霏细雨中,到处都有新生的嫩芽,使得骏府城处处一派春天气息。
“报!长松丸公子刚从马场回来,想见大人。”
家康把视线从摊在桌上的报土寺界图上移开“叫他来吧。”说着,仔细地看了一眼进来通报的侍从:“哦,平助,你吃过鹿肉了?”
“是,大人猎获的田原之鹿,在下吃过了。”
“味道如何?”
“不怎样。”大久保彦左卫门无礼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小人去带公子进来。”
家康面带笑容等着儿子。彦左卫门平助的神情表明他有话要说,究竟是长松丸犯了过失,还是他俩要对家康说些别的?
“长松丸见过父亲。”长松丸进来。
“哦,进来。练习骑马了?”
“回父亲,练过了。”十二岁的长松丸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面对家康,姿势端庄。成为秀吉养子的于义丸有些粗野,也有些霸气。可是长松丸却完全受到了阿爱夫人的影响和陶冶,举止甚是得体。可是,有时家康面对这个举止得体的长松丸,会突生不安:这孩子是谨慎呢,还是有器量?交代他的事,他定能做好,连措辞、态度都考虑得颇为仔细。他的武术并不超群,却也不算差;字写得很好,马术也不错;舞刀射箭,游泳走路,都不会令人惊喜,却也不致让人失望。这么个儿子,既可以说资质平庸,也可说是文武双全。
“你好似有话要说,想说什么,用一句话告诉我。”
“是。但一句却是说不清。”
“情况紧急之时,说话当干净利落。”
“是。”长松丸应道,认真思量片刻“一句话,此事对德川氏甚为重要。”
“哦,对德川氏重要?那么就得详细说了。是何事?”
“孩儿听说大坂的兄长,要陪关白大人出征。”
“哦。”
“父亲派去大坂的人,酒井左卫门督只问候了一声便回了,余下只有本多广孝。加上步卒,与兄长去的至多不过三千人,对吗?”
“是。你不知?”
“不知。孩儿认为,如此一来,兄长会被关白大人轻视。”
“哦?你认为应派更多的人马?”
“是,比其他大名少太多,对日后无益。”
“老实告诉我,这是谁教你的?”家康笑着反问。
长松丸踌躇道:“无入教。即使有入教,孩儿也不能把他说出。”他说得颇为自然。
家康却有些烦躁,长松丸之行已非孩子气,可事情若太脱离常规,自令人深感不安,遂道:“出于好心,不说也罢。可是,长松,此次征伐九州,大势已定。去年十二月,关白被任命为太政大臣,前又获赐姓丰臣之殊誉。他把征伐推迟到今年,其间在丰前打败毛利,在丰后击败四国,对北九州已形成压制之势,给大友氏建立了南下据点。其间虽然发生了四国之乱、大友义统落败之事,可是这些事对于实力雄厚、人望高涨的关白大人,实是算不了什么。形势始终有利于丰臣氏,世人都要明白,与关白对立不明不智。这一回,上方的守备乃前田利家,京城守备是羽柴秀次,关白三月一日已朝九州进发,总兵力达十二万。这次战事游刃有余。这便是父亲只派三千人马的原因,你明白了?”
家康语重心长地说完,长松丸又疑惑地施了一礼,道:“但派出的人马更不应太少,孩儿觉得,当借此机会让人见见我们的实力!”
“长松!你终是未明白我的话啊!”家康顿一下,又道“去年夏天,也还未想到能这样浩浩荡荡出征。而去年年底到今春战势的变化,已不需关白亲自出马。这其中一个重要缘故,便是我的进京。我因此故意减少了人马。我想,在整个战局上,我已立了大功。”
长松丸好像很是惊讶,他根本就未想到这些。倒是他对此事的思虑,颇令家康感动。“前既已尽力,便只派本多广孝?”
“对啊!其实就是不出一兵一卒,也算不愧对关白。若十二万大军变成十二万五千或十二万八千,对大局并不能产生多大影响。还不如让人看到,在他的大军背后,还有无数的德川人为后盾。这样更能震慑敌人。你的想法还是太肤浅。”
长松丸似已明白。孺子可教!家康正这么想着,长松丸又道:“孩儿还想问一事。”
“哦!好,说吧。”
“我有两位母亲,生母和朝日夫人。这两位母亲,哪一位更是尊贵?”
话太意外,家康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禁别过脸去。长松丸无意为难父亲,但他的问题,确是触到了家康的痛处。这孩子怎会想到问这个问题?他是亲生儿子,又如此郑重其事,更不可嗳昧应付,不可随便回答。“长松,你喜欢两位母亲当中的哪一位?”
“孩儿都很喜欢。”
“那不是很好吗?还有什么不能明白呢?”
“城已经建得差不多了。”
“哦。”
“生母住的居所已经竣工,她也已迁了过来。可是,朝日夫人的御殿却似未完工,不知这是为何,孩儿不明。”
这一问,家康大吃一惊,不由环视四周。他原想把朝日姬暂留滨松城,待聚乐第竣工,便把她送回去。朝日已历经丧夫之痛,不当让她独守空房,至少要让她住在离家人较近的京城。不过,家康并非打心底真正体恤她。朝日姬对他毫无吸引力,即使做个侧室,也觉难以忍受,但这样的女人却成了正室夫人。家康想让内庭女人对朝日姬多些体恤,但自己内心则似充满自私和任性。恐至少在循规蹈矩的长松丸眼里,父亲便是这样。家康因而大惊。
“长松!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是不!”
“是西乡局跟你说的?是她要你来问朝日夫人御殿之事?”
“孩儿不能说。”长松丸有些慌乱,脸上现出狼狈之色。
家康料是说了个正着,道:“好,此事你不必多想。朝日夫人地位最高,因她乃正室夫人!故,目下张罗人于领内寻些上好的木材,给她建造御殿。知道了?”
“是,孩儿知道了。”
“那便这样吧。这些事情,你生母确实会顾虑,你如实回她便是。”
家康说完,终于松了一口气。长松丸这样问毫不奇怪,假若真的不在骏府给朝日姬建住所,单把她送回京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过问。
长松丸恭敬地退下了。他霸气不足,但冷静和厚道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此后的形势,可能对这样的孩子更为有利。
此时,大久保彦左卫门进来,盘腿坐下,他看起来依然颇为不满。
“平助,是你教长松的?”家康道。
彦左卫门顾左右而言他:“今年的气候对养病却是有利。”
“养病?谁病了?”
彦左卫门自住进骏府城,就服侍在家康左右,可是他和侄儿忠邻不一样,总是不那么随和,故意避开本多正信,他可能是不甚喜欢正信的性子。家康觉得这样反倒不错,不同性情的人,可互相制约,互相弥补。
“谁是病人?大人真的不知?”
“不知,谁病了?”
“西乡夫人。”彦左卫门鼓起腮帮子道“亲母生病,朝日夫人没有御殿,长松丸公子才会不放心。”
“哦?”“可是,公子很有教养,说话斯文,自是未能明言。”
“平助,说话要清楚些,你是要我建御殿,多关心些西乡局?既然阿爱近况不佳,我当多去看看她?”
“不,在下不敢这么说。这些事必须主公自己拿主意。”
“哦。”
“但因主公公务繁忙,有些疏忽了,在下经常情不自禁念叨念叨。若您听到了,请不要介意。”
“阿爱的病有那么严重吗?”
“这么说,主公确实不知。这可不是小事啊!西乡局不仅为主公生下儿女,且在滨松时,颇尽了不少力,是得力内助。而主公竟不知她身在病中,被新的小妾迷得神魂颠倒,疏忽大意。由此看来,主公对老臣、功臣”
“这不是自言自语吧?放肆!”
“还请主公恕罪。”
“长松丸本不知如何是好,是你教他说的?”
彦左卫门猛摇头“不,公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向主公进言。他本就有正本清源的才智。”
家康不以为然地哼一声,又奇怪地笑了“长松丸是要我正本清源?平助,这是你当说的话?”
彦左卫门把视线自家康身上移开,道:“公子恐是为忘了建正室御殿、并以天下为志的主公担心。”
“好了,平助,不过,还是让孩子自己去思量吧,先建夫人的御殿,再去探望阿爱。”
“此时去探望,怕已太迟了。”
“太迟了?”
“主公不知实情,公子才会奇怪。”
“也很心痛?”
“西乡局为主公献出了她的一切。她尽心竭力抚育公子们,管理内庭,甚至为朝日夫人的婚典诸事费心操持,而主公却流连于其他女人处”
“放肆!”
“在下乃是在自言自语。主公多多担待。”
“哼!好!我马上去探望西乡局,叫个医士来!”
“这却不必。西乡局并非缺少医药,她缺少的是主公的关爱。”
“哈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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