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称淀屋常安为商人关白,赞他虽是一介商家,却具不输秀吉的器量。可就胆量而言,或许博多的岛井宗室仍胜过淀屋。淀屋先前就和柚谷一族合作,除生意往来,更将手伸至挖掘矿山、冶炼、造船等,而成了巨贾,可他的生活甚是简朴。他并非生来就能成此大器之人,而是长久磨炼出来的。蕉庵认为,如把淀屋比作丰臣秀吉,宗室就当是德川家康了。
宗室出了蕉庵的别苑,随身只带三个下人,就往大和桥的泊船处走去。
他的船泊在堺港的岸边,自己则在此搭淀屋的船去大坂。河岸两侧满是开花的芦苇,野鸭点点穿梭其间。淀屋的三十石船为了宗室的到来,铺上红地毡,船上还张着幔幕。等他一坐进来,就拉起幔幕,让他细细观赏四周的秋景。船上印有大红的“淀”字,雇有四十多个水手守护。
宗室仔细想想,觉得商家的存在实是不可思议,不由撇唇笑了。令武将去打仗,而由商人来赚钱,一方必须养活众多武士,而另一方却因花用不完而蓄积钱财。他就是不想让秀吉对这种不相称的情形有所不满,才劝其致力于贸易和挖掘矿山,可反而引发了征朝之事。各地挖掘的金山,出了太多黄金。或许让秀吉稍不如意比较好,武将不应太富有。让他半饥半饱,他却又会像豺狼那样张牙舞爪这着实很难处理。淀屋也正遭遇难题,因为秀吉要派大军去朝鲜,向他征召粮食。如此一来他便入不敷出,实在麻烦。武将并不精于计算,即使能算出自己的俸禄,也无法估计巨商的财产究竟有多少,不免狮子大开口宗室一面想着,已到了渡口,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他。
“啊,治部少辅大人。”宗室后退一步,自从在博多筑城后,就因经常碰面而熟识的石田三成,正跨过渡板向他走来。
“宗室先生,辛苦了。”
“不敢,这也是为关白办事。”
“在先生见关白之前,我有事相托。”
宗室佯作不知:“咦!什么事?高高在上的奉行大人,居然要托在下。”
三成对守卫在船一隅的下人们道:“你们上岸去走走,我有话要对老先生说。”
下人们郑重地施过礼。宗室点点头,示意他们下船,道:“河岸的秋景真是迷人啊!”“是啊!”三成略显肥胖,比先前在博多时更显得派头十足。他面带笑容地拿过刀,慢慢坐在宗室斜对面。“现在所能拜托的人,只有先生了。”
“要拜托老朽?”
“主公失去了宝贝少主。”
“在下知。”
“他陷入极度悲伤中可是这悲伤让他改变了志向。”
“什么志向?”
“要去征服大明国!起初我以为那是说笑,可是他一本正经,怎可能是说笑?这是他一生的大事啊!”“那又怎样?”宗室清楚三成想说什么,可依然装傻。
“一定要阻止他才是。天下初定,百姓疲惫不堪。若又发起战事,国家恐忧。”
“哦!这真是一件大事了。那么,奉行大人您是反对了?”
“先生也知关白脾性,他是不会听我劝谏的,因此希望先生能告诉他:您此次看遍了朝鲜各地,若大人不放弃出兵,前途堪忧。”
宗室讽刺地笑了,旋大力摇手,道:“抱歉,关白连奉行大人进谏都不听,何况老朽?希望此事由奉行大人去做。”
“岛井先生!看来您是不愿承此重托了?”
“治部大人,”宗室压低声音,抬眼道“这是治部大人一人的想法呢,还是小西大人吩咐老朽这么做的?”
“如果小西大人和我的意见一致,那又如何?”
“哦恕难接受。”
“什么?”
“宗室已告诉小西大人善后之法。岛井宗室乃是直接受关白之命,前去仔细查看,不会接受他人指示。”宗室斩钉截铁说完后,又笑了。
三成眼里露出强烈的憎恨“哦?那么,先生是不听三成的请托了?三成并未指示先生,而是低声下气相求。”
“如果在下把这种请托理会成指示,大人又如何?”宗室也不服输,他以揶揄的口气道。
刺骨的寒风,自川边吹向二人。
“呵呵,”三成脸色苍白,笑道“若我说,您纵然不听,我也自有办法那倒像是无赖之辈在作口舌之争了,故,石田三成除了默默退去,别无他法。”
“治部大人,”宗室哧哧笑了“您和小西大人都是只管自家事啊!”“嗯?”
“大人们如果说出自己的意见,关白震怒,或令你们切腹,或把你们杀了。因此,你们让宗室去进谏。嘿,宗室惹怒了关白,却也是性命攸关。若身为近臣,便是如此勤勉奉公,那做起武士来也忒容易了!”
三成的脸更苍白了,他未想到宗室会这么说,更未料到宗室一语道破,自己乃是受小西行长所托而来,遂道:“那么,我收回请托,就此告辞。”
“小西大人要赌,就当去做先锋若无这种决心,老朽怎敢劝谏关白大人?”
“小西大人做先锋?”
“治部大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关白完全听信了小西大人和宗义智之言,相信朝鲜会甘为我军先锋,欲亲率大军远征大明国。可是,老朽所见并非如此。结果会如何,请大人仔细思量!”
三成吃惊地探身出去,低声道:“这么说,先生已把此事告诉小西大人了?”
“对!您应清楚。”
“那么如果小西大人果真做了先锋,先生便会接受我的请托?”
宗室点头笑了:“治部大人如也认为该派小西大人去打前锋,探探情势宗室也是一介男儿,即使你不特意请托,在下也会不惜性命进谏。”
“宗室先生,”三成这才知道宗室的真意,霍然将手白膝上放下“如小西大人向三成发誓”
“哈哈,老朽就知奉行大人会这样说。”宗室纵声大笑。
三成又不停致谢,方悻悻然下船。
宗室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寻思:武士真是奇怪啊,声称因义理而活,但当主君出现破绽,就燃起比商家更狡猾的私念,不但不讲义理,反而要害众多手无寸铁之人的性命。
船轻轻滑过水面,前进着。抵达淀屋桥边,将近巳时。这里已挤满了备有轿子的商家。出来迎接宗室的淀屋,只轻轻对他点点头,道:“辛苦你了。”就一起坐进轿子,直接前往大坂城。
秀吉从新筑伏见城特意来大坂,已等得不耐烦了。他的两侧有宗室刚在渡口碰面的石田三成,及增田长盛、前田玄以、织田有乐、长束正家、大谷吉继等。正面的秀吉则把腿伸到扶几下,紫色的头巾下,他的双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宗室,有劳了!已晒黑了!”
宗室依旧圆滑:“听说大人失去了心爱的公子。”
“不提了,宗室。我好不容易忘了此事。坐近些,坐近些。”
“小人惶恐。”
“朝鲜的情形如何?你看得可仔细?”
“是。奉大人之命,小人先从釜山登陆,换装,由庆尚道到江原道,再进京畿,沿着黄河、全罗,一路走了下来。”
“辛苦了!那么,你看了山川道路的情形吗?”
“回大人,看了。这是地形图,在此图上,详详细细写着兵力配备、人情风俗、气候物产等。请大人过日。”
“好!长盛,把它拿过来。”
“是。”增出长盛接过图,在秀吉面前摊了开来,秀吉微笑地看着“军队还是在釜山登陆,然后进军京畿?”
“军队?”
“哦,我还未对你说,加藤清正已被我派去九州了。”
“加藤大人去了九州?”
“对。去肥前的名护屋筑城,我命他即刻去圈定地界。以此为据,大军陆续渡到釜山。一旦进军,我们可一举攻进大明国的都城。明年的七月十五,我将在大明都中号令天下。辛苦了,来喝酒吧。”
秀吉只管滔滔不绝,宗室一言劝阻道:“大人不可如此!”
这话一出口,举座凛然。
“不可如此?”秀吉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问道“什么不可如此?到明年七月十五”
“即使朝鲜王全力支持,小人也觉得,不可轻言进军。”宗室语气强硬。
“宗室,你的话很是奇怪啊。”
“不,小人是经过详细勘查后,才向大人报告。”
“你说,即使朝鲜王全力支持”
“是。不过,这从头到尾都只是假设——因朝鲜王并不会带路。”
“你有何依据?去秋使者来时,我已清楚吩咐过了。”
“请大人见谅。”宗室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秀吉,双目如星辰般闪光“小人得知,李王长期和大明国亲近,断不会背叛大明国而成为我盟友,这是小人的看法。”
秀吉轻声笑了:“好好!你是商家,战争的事交给我。李王一定会听我的命令。”
“不可!”宗室摇头“大人大军一入朝鲜,李王会马上把明军引进国内,这是他与大明国之间必须履行的义理。因此,若想进入大明国,不知会花费多少钱粮和时日!”
“宗室!这么说,你是指责我考虑不周?”
“不敢。在下估计,投入日本国八成以上人力物力,恐还不够”
“那么,你认为不可出征?”
“目前不宜出征。”
“哈哈。”秀吉笑了“是有人让你来说这话吧?”
“不,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你认为丰臣秀吉的计划有不当之处?”
“这不是英明的大人应说的话,大人必须改变心意小人认为,大人当仔细听取小人的报告,再决定出征与否。可是,小人还未回来,大人就已行动起来,还说小人在指责大人的不是。”
“闭嘴!”秀吉拍着扶几,怒了“丰臣秀吉难道要听从你的命令?我已经决定出征。”声音如雷贯耳。
宗室猛然向前膝行一步“这些话愈来愈不能让人明白了。不管谁作了决定,宗室所见的实情也不能因此而改变。如果因为大人已决定,就以谎言欺人,那么宗室死后会下地狱。作决断的是大人,禀告实情的是宗室。宗室认为,此次战事花费太巨,十之八九会以败终。这是小人的看法。”
“长长长盛!”秀吉全身发抖,指着侍从手中的刀“把这厮给我拉出去斩了!把他的头拿来血祭!”
宗室一动也不动。他眼神无比平静,静静地看着怒火中烧的秀一占,道:“该说的话都说了。关白大概也会答应小西和宗义智做先锋的请求吧,如此一来,损失就会减少些。”
“长盛,你在犹豫什么?杀了他!”
“大人息怒!”三成慌忙向前屈进一膝“大人震怒乃是自然,可是不是想一想岛井先生的提议”
“闭嘴!我命令他去探访的是朝鲜的人情地理,他竟提出什么暂缓出征。无礼!哼!杀!”“请等一等。”三成又道“大人不想亲自询问,就由在下来问他好了。岛井先生为何会这么说,应先问清楚。请大人平静下来。”
增田长盛也道:“确如石田大人所说,万一李王有不轨的意图,我们必须有充分的对策才是。请大人息怒。”
“你们一个鼻孔出气?”
“请大人息怒。”
“好!那么,我再问问宗室,大家仔细听好了。”
“谢大人。”
“宗室,你说李王会图谋不轨?”
“小人认为,他会和大明军联合,把刀锋指向大人的大军。”
“因此,我的军队即使登陆,也很难前进,是这个意思?”
“军队并不是去无人的荒野,如在陌生的土地上行进,又陷入重围,补给自会困难,而大明国的水军也会在诲上截断我们的后援”
“闭嘴!”秀吉又大声喝止宗室。
见宗室毫不因为自己大怒而退缩,秀吉知他确是下定了决心。看到所有人都对出征计划冷淡以对,秀吉一时不禁怒发冲冠,像一只独自掘洞的螃蟹。他觉众人不了解自己之志,愈加认为出征乃必行之事。可是,宗室竟清楚地反对,如此一来,与其慢慢说服他,还不如大加斥责,先让他噤了口舌。
宗室沉默了,可他会不会变得像利休那样顽同?若继续斥责下去,会把他逼入利休那般进退维谷的窘境,到时又须对他加以严惩秀吉对利休一事常生悔意。“宗室,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只是商家,我乃未有败绩的武将。”
“小人清楚,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慎重”
“我叫你不要对朝政指手画脚。你看出李王不轨就是,由丰臣秀吉来想对策,明白吗?”
宗室松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如此一来,小人也算尽了心。”
秀吉是如何强词夺理啊!人在作这种决定时,定会背负重荷,像秀吉这么聪明的人,竟忘了自省。
“请大人见谅,”宗室又道“朝鲜南北的气候与风气习俗,与国内完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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