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几处。多处火光冲天,把南面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红。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人,恐都有这么一种感觉:无情的纵火者和从大火中仓皇出逃的百姓,心理截然相反。一方是疯狂的恶魔,另一方则是被活活烧死的火中飞蛾。因此,一生中一旦遭遇过一次战火,就会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不过,眼前的火势异常猛烈,不像是普通百姓放的。难道是敌人放的火?那样则更好,哪怕敌人放这些火,我也会胜券在握!
“怎么还无人来报告!到底是谁放的火?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探明之后,立刻向我报告。”
“是!”一个侍卫答应一声,慌忙跑下嘹望台,许久也不见回来。夜里观火,仿佛近在眼前。眼前的火势亦是如此。似乎,着火的地方是武藏守正在进击的羽黑前方
“报!”
当探事的侍卫返回之时,胜人隐约看到黑暗中似有队骑兵在向城池驰来。四面没有一盏灯,映入眼帘的只有云中的月亮和冲天的火焰,还有那缕延伸到城下的黑线。
“报,事已探明:是我方人马向敌人发动的夜袭,我方现已平安返回城里。”
“我已经看见了。到底是什么人放的火,是敌人还是我方?你到底查清没有?”
“当然是我方放的火。”年轻的侍卫兴奋道“我方悄悄地在敌人正在构筑工事的小牧周边放了几把火,把那里烧了个精光。这样一来,那些庶民们肯定吓破了胆,定不敢再帮助德川了。”
胜人一听,不禁浑身发抖,怒号起来:“混账!”这无异于当头一棒,把他一半的美梦都打碎了。他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言的悔恨:都怪自己欠考虑!
信长在此地取得成功,是因为他能和百姓们打成一片。还叫吉法师的时候,信长就经常走村串户,嘘寒问暖,时常赤裸着身子和村民一起玩相扑,或与大家一起跳具有当地风情的舞蹈。他能在此地立稳脚跟,全在于他背后有万千百姓。而胜人当时一直与信长形影不离。正因如此,村民们一看见胜人回来了,都感觉特别亲切。尤其是那些老年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胜人身上。“哦,胜三郎又回到老家了。”
可是,今日夜里意外的一把火,却把乡民对他的深厚感情烧了个精光,让他在众人眼中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残暴之徒。
“去,快去,把元助给我叫来!”说着,胜人下了嘹望台。一路上,他绊了好几次跤。走进院子里,只见士兵们个个英姿勃发,就连那些小卒都显得异常亢奋。
“快点火。点起一堆堆簿火,好迎接少主人凯旋。听说这次少主人偷袭敌人大获成功,把敌人的胆都给吓破了。”
“这下我们可挺起腰杆来了。”
“快看,天空还是火红的,真过瘾。”
在一片嘈杂声中,胜人横眉竖眼,一气穿过大院,径直走进大帐。“把元助给我叫来!快也不知这个混账是怎么想的,净给我添乱!”
坐下之后,胜人依然满腔怒火。可是,他突然心里一震:我究竟怎么了?居然在这么多士兵面前大骂儿子,士兵们会怎么想?
“把忠次喊来!叫忠次来见我!”胜人怕自己一气之下将元助叫来,会酿成大错,便慌忙改了口。可元助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大帐,站在胜人的面前,直视着他。“父亲,去放火之前,孩儿早就作好挨骂的准备了。父亲怎么责罚都行。”
“你说什么?这是你的主意?家臣之中定有不服从你命令的人。哼!即使不是你干的,你也罪莫大焉。大战前夕,居然有人胆敢假传命令,触犯军纪,坏我大计。你知道吗,这次战争的成败,完全在此一举。此人到底是谁,给我交出来!”
胜人出离愤怒,猛地拔出刀来。元助却面不改色,直瞪着父亲的白刃,跪倒在面前。“父亲,元助矫令。您斩了儿子吧!”明亮的火焰映出一张英武的脸庞,沉着冷静、毫不畏惧。
胜人狼狈不堪,他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看来,元助早就作好了准备,要一人承担放火的罪过。
“如果元助不下命令,还有谁敢下此命令?请父亲斩杀孩儿以谢罪。”
“混账!你以为我是个瞎子吗?”
“父亲说的是哪里话?我知道,即使我与您商量,父亲也绝不会答应筑前大人坚决反对之事,再怎么和父亲商量也是没用的。我的头脑很清醒。父亲速速决断,杀儿子以正军纪。孩儿也知此次战争非比寻常。”
“你,你你说什么?”
胜人手举武刀跳了起来,大喊伊木忠次“忠次,把这个疯子给我带下去!这个混账东西满嘴胡说八道,完全疯了,快给我拉下去!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去把纵火之人给我抓来”
话音未落,大帐外传来了忠次的声音。他似是带来了什么人。
元助一愣,抬头向外望去。此时两个人走进了大帐,其中一个自然是伊木忠次,另一个则是一名五花大绑的武士,看去二十三四岁,元助却不认识。
“站起来,你这个不服管教的东西!”伊木又骂一声,才转过身子,面对胜人“大人,公然违背军令,擅自在小牧一带放火的浑蛋已经抓到了。看来我们万万不可麻痹大意。此人故意嫁祸给元助公子,是敌人的奸细。”
“敌人的奸细?”
“是。在下已经对他严加审讯,他都招了。果然是敌人的奸细,叫为井助五郎,乃是神原康政部下。”伊木忠次厉声喝道“请大人速将此人就地正法!否则,还不知会有多少细作会继续潜入我军。刚有人散布文告,现在又有人放火”
“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忠次连忙解开那武士的绳子,武士却是一脸茫然。接着,胜人把他拉到脚下,一下子举起长刀。
“啊!”每个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胜人的刀法太快了,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武士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接着,伊木忠次拼命地把元助拉出帐外。侍卫们赶紧上前把胜人的长刀擦净,忠次的家臣们收拾了被斩武士的遗骸和首级。
杀人之后,胜人一语不发。他松了口气,心里却留下了几个不愿深究的疑问,单默默地坐在那里。“大家先退下去吧,我要在这里歇息片刻。”说着,胜人紧抱胳膊,叉开双腿,闭上了眼睛。
他一动也不动,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脉搏和气息丝毫没有紊乱,可是,心里到底有多少个疑问,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为什么元助会公然违抗命令,在秀吉严令禁止纵火的尾张一带放火?突然被伊木忠次拉来的那名武士到底是何人,莫非真是德川部将神原康政的家臣?或许,元助放了火,德川方面为了嫁祸元助,也派人在别处放了火如元助真对此事全无所知,断不会要自己杀了他。照此推理,元助必也放了火。看来必须把忠次叫来问个明白。
当侍卫把忠次叫来时,天色已明了。胜人装出小睡了一觉、刚刚睁开眼的样子。看来伊木忠次也早就作好了随时被召见的准备,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甲胄。“我有一些话要和忠次单独谈谈,你们退下吧。”
胜人望了望四周“忠次,刚才被我手刃的那人到底是谁?”
“是我的家臣。”
“你的家臣?你不是说,他乃是神原康政的家臣”刚说到一半,胜人把后面的半截咽了回去。很明显,伊木忠次的家臣根本不可能是家康的奸细。
“忠次,你说说,元助究竟为何放火?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帮我想想看”
“大人若先问一问少主,方才那可怜武士就不会送命了。大人在拔刀之前,也该考虑一下才是啊。”
“都怪我不好。”胜人直率地道了歉“那个武士是你特意找来的替死鬼都是我的错!我能做的,只是厚待他的遗族了。”
尽管如此,忠次似乎仍然怒气未息:“少主曾对我说,大人的想法有些轻率”
“我轻率”
“少主说,您太天真了,大人已经把筑前大人看成了好友,而在筑前大人的眼里,您充其量只是他的一介家臣而已。因此,无论您立下什么样的战功,筑前也绝对不会把美浓、尾张、伊势、三河全给您。岂止如此,一不小心,筑前反而极有可能使您败给德川,全军覆灭。所以,少主决心打碎您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也可以说,这次放火是少主在向您敲响警钟。”
胜人的脸腾地涨红了,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勉强压住怒火。胜人与秀吉之间的友情,元助自是不会懂的。那么,他自然就要为父亲的安危考虑,为池田氏的前途着想。因此,他完全没有理由责备元助。饶是如此,放火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胜人依然没有弄明白。
“忠次,总之,先把元助叫来。我不会再发火了,只是想问一下他的想法。我对筑前,或许真的有些一厢情愿。可我心中仍有几个未解之谜。这次我肯定不会再发火了,你把他叫来吧。”
伊木忠次想了一会儿,方道:“那好,我这就去。”
伊木出去未久,把元助带了来。元助的表情似乎比刚才还要冷峻,他径直走到胜人的面前,道:“听说父亲叫我。”
“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可是,元助并没有坐在位上,而是席地而坐。
“放火的人是你?”
“父亲明明知道是我,竟还斩杀无辜?”
“看来你还是不服啊。”
“不敢说不服。元助前思后想,才这么做的。”
“那你说说。放火究竟对我们有何好处?”
“父亲,您是否认为这次敌人也跟光秀、柴田修理亮一般?”
“虽然不能认为家康比光秀、胜家之流弱,但夸大敌人乃是战争之忌。若真如此,岂可为武将?”
“父亲差矣,儿子以为,了解敌人的强大不仅不是示弱,而是为战争作好准备的必要前提。此前的战争都是以筑前的位攻战术而取胜,但这一次却行不通了。另,筑前这次太轻敌了。”
“你既说筑前轻敌,那你为何不去向他提出意见?为何要放火,失掉民心?”这次胜人没有发火,而是想沉下心来与元助认真谈谈。没想到元助竟然摇摇头,好像在说:根本谈不拢!
“父亲,您认为我亲自去陈述意见,筑前就能听进去?您认为筑前是那样的人吗?不,他不仅不会答应,还会下令,要我们长驱直人。若是那样,池田氏不就成了敌人的饵食了?”
“那么,你就可放火?我还是不明。”
“您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父亲。”
“元助!”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父亲痛下背水一战的决心。现在,池田氏面临的局势也要求我们这么做。身后是从不知败仗为何的筑前大人,前面则是比筑前大人还要沉着冷静的德川家康。我们夹在二雄之间,难道还真要去依靠那些庶民不成?现在,四面都是我们的敌人!为了促使您痛下决心,孩儿便主动去放了一把火。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父亲?”
胜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元助,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虽然依然沉浸在愤怒之中,但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竭力不让元助看出来。如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元助的话倒也不无道理。诚然,筑前不知道失败之味,对待他人也确有异常残酷的一面。家康也是能征善战的一代枭雄。此次担当先锋,不是轻易就能取胜的。胜人心里一清二楚。可就像元助方才所言,故意去放一把火搅乱局势,到底是何道理?过了一会儿,胜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是不解。放火的好处只有一个,就是可似让自己人团结一心,是不是,元助?”
“父亲不会这么糊涂吧。我是想增强敌人的力量”
“元助,是不是敌人太强大了,把你给吓傻了?”
“正是因为敌人强大,我才要再给他们加些力,让他们更加强大。”元助针锋相对。“待敌人强大到以我们的微薄之力根本无法应对时,只有把这个烂摊子交给筑前大人亲自处理。筑前就不得不低下他傲慢的头颅,反省错误了。”
“傲慢的头”
“是。这样他就会明白,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天下人’,要走的路还很长。他应该且必须亲自体味此战的残酷。这样,取得胜利之后,他才会真正感受到我们的存在,才会诚心诚意地对父亲您说:‘你干得不错。’若非如此,即使他口头上对父亲盛赞不已,那也只是一种虚滑之辞。”
“噢?”胜人不禁叫了起来。年龄的差距真是何等令人恐惧!如此说来,自己那一辈的人都太善良了。被人煽动之后,明知对方之意,还是愿意乖乖上当,竟都如些懵懂顽童一般。
可是,元助却不一样,他能把人往坏里想,亦能一下子就抓住要害。先是有意识地使敌人更加强大,给筑前造成空前的麻烦,通过这些让筑前理解人之辛苦,这是多么令人叫绝的盘算啊!
“你的意思,是在筑前的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就没有丝毫胜算了?”
“那还用说!”元助旁若无人道“如没有援军到来,我们是万万不能取胜。孩儿的良苦用心不仅止于此,也是为了让父亲不要把取胜想得如此简单,更是为了让您为池田氏作更长远的打算。元助即使丢掉脑袋也值!因此,孩儿就毅然去放了把火难道父亲还不明?”
胜人又沉默了。他的愤怒比刚才又减少了许多。元助的真正用意竟在这里啊!这么说来,自己确太天真了。“万一筑前大人责备我们擅自放火,那又如何应对?”
“到时就把这个写着逆贼的文告给他看。就说,因担心庶民们读了这个,会对我们生起严重的敌意,只好放火烧了。反正牌子又不是咱们捏造的。事实就是事实。”元助铿锵有力地答道。
胜人身子一震,低声道:“哦,我已经明白了,你先退下歇息吧。”他的语尾带着一丝颤抖,内心亦在颤抖:信口雌黄的东西!
元助之弟辉政才二十一岁,却没有如此激切。按照胜人的说法,这次的事情,是因为父子的想法差距太大了。元助平素看上去沉默寡言,一旦认真起来,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虽说文告上写的并非全属捏造,可是元助这么一说,别说是秀吉,就是胜人心中都如针扎般难受。如这些话传到秀吉的耳内,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胜人本是信长乳母所生,从小和信长一起玩耍。自从父亲纪伊守恒利侍奉织田以来,到元助这一代,他们家祖孙三代都侍奉过织田氏了。胜人还叫胜三郎的时候,曾亲手杀死信长之弟武藏守信行,那时他心里就异常难受,而这次的痛苦更甚。
山崎会战之时,胜人一举击溃明智部将松田太郎左卫门和斋藤内藏介,当时他真是畅快无比,可是现在,一想到敌人竟是信长的儿子信雄,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而今天,儿子元助竟然一语击中要害。但既然胜人没有号令天下诸侯的实力,就只好找一个能平定天下的人来做靠山,除了做一个大名,他别无选择。想到这里,胜人又生起气来。设若没有儿女,难道他还会和秀吉一伙吗?
胜人有四个儿子,胜九郎元助、三左卫门辉政、藤三郎长吉、橘左卫门长政,此外还有四个女儿。即使他不愿为儿女们的将来考虑,作为一个父亲,他也硬不下心肠。
胜人晃了晃脑袋,想赶走那些杂念。如果没有儿女,说不定他已经站到了信雄和家康一边,四处散布文告的人或许就是他呢。他不禁一阵阵难过。
元助离去,天色也已经大亮,只有家老伊木忠次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忠次。元助可真是口无遮拦。”
“可是,我觉得只要大人不发火,比什么都好。”
“在听他说话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原本信雄并不令人憎恨,家康也不招人厌恶。”
忠次没有回答,单是默默地给将燃尽的篝火添着木柴。
“或许,我应该在这里战死才对。”
“大人胡说些什么呀!”
“只是说笑罢了。”
说着,胜人从床几上站了起来。可是究竟站起来干什么,就连他都弄不清楚了。他抬起头来,四面已经是一片小鸟的啁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