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正是。作为商家,想必你比谁都清楚利害得失。真希望能有人把这些利害关系给秀吉讲明啊。”
“那么,石川大人最后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过了?”
数正没有正眼看他,单是移开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烛台的灯芯。突然“啪”的一声,灯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四周顿时亮了许多,火桶里的灰烬白得格外耀眼。
“茶屋,我真想放弃一切。不只是我,还有作左”
“恕在下方才多言了。我甚是理解大人的心情。”
“其实,对于秀吉,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秀吉并没有亲生儿子,对吗?”
“对啊。”
“因此,我想让秀吉收于义丸为养子。若作为人质,人断不可去。然而,再让秀吉‘尊贵的养子’把我的儿子和作左大人的儿子一起带去,同当初织田氏与德川氏一样,德川与筑前两家不就结成亲戚了?”数正顿了顿,继续道“若秀吉不答应,我便对他说:我无力说服家中的主战之人。若筑前相逼,我只有切腹一途了。顶多用我数正的肠子在大坂的屏风绕几圈,绘绘三河的地图而已。”言罢,苦笑不已。
茶屋四郎次郎的表情僵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石川数正,此时,他已完全明白了数正的深意。其实,数正也对秀吉甚是不满,可是,若变通一下,把家康的公子以秀吉养子的身份送去,双方也都有了台阶。让阿万夫人所生的次子于义丸作为秀吉养子,再将数正之子和作左之子作为侍从而非人质送去。
“若这样筑前还不能接受,那我就再无说服主公之力了。”
看来,数正是想向秀吉摊牌,看他到底是取名还是谋利。但秀吉是否会乖乖地接受这样的提议呢?数正也没有自信。
茶屋的想法也和数正一样,因为此次战争,秀吉最重视的似乎就是名声。然而,世人似都认为此次是家康占了上风。
“筑前大人一直都是百战百胜,可这一次却输给了家康。”
这样的风言风语已经悄悄在大坂城流传。如此一来,秀吉怎会轻易答应将家康之子迎为养子?
“我还有一事要请教大人。”
“有话你就问吧,只要我能回答。”
“若秀吉轻易接受了大人提出的条件,但同时,又向大人提出了其他要求,您当怎办?”
“别的条件?”
“是。在下总有预感。在这种情形下,双方哪怕是以亲戚的名义议和,对秀吉也甚为有利,故,只要施加压力,秀吉完全可能接受。”
“他答应之后,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依在下看”四郎次郎欲言又止,直盯着数正“在下总觉,秀吉会提出让主公亲自带于义丸赶赴大坂”
“主公亲自?”数正的脸一下子布满了阴云,顿觉完全可能。秀吉重的是面子,表面上很是豁达地把家康的儿子收为养子,实则是把家康叫到大坂,在众多大名面前如对待家臣一样对待他。只要能彰显身份和地位,秀吉的面子就保住了,怒气自然也就消了。数正道:“有理,看来这事有些盼头”
“在下倒是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只是却不知秀吉会怎样,您说呢,石川大人?”
石川数正轻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即使主公答应,家臣们恐怕不会答应。他们定会更加怀疑:‘有这么多家臣,为何不让他们去,而偏偏让主公去?万一秀吉耍什么诡计,做出不利主公的勾当来,那当如何是好?’如此一,德川氏就乱了套。”
听数正这么一分析,茶屋也不禁微微点头——这个提议实施起来确有些困难。“既然您有这样的打算,茶屋也想竭尽所能一试。”茶屋不忍再看数正,便起身欲去。
“我早就料到茶屋先生会这么说了。”数正又呆呆地思考起来“你就这样回去?”
“是。还有一些别的事,就不久留了。今日只想过来问候一下,至于住宿,到城下找家店就是。”
“茶屋先生。”
“大人还有何吩咐?”
“出城的时候,定要多加小心。大家的愤怒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啊。”
“唉,不能体察人心,这正是三河武士最大的弱点。”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种单纯和刚毅,正是难得的优点。当他们对数正恨之入骨,大骂我是软骨头,主公不就更安全了?”
“大人能这么想,真令茶屋感怀,真可谓德川氏的顶梁柱啊。大人也要多多保重,德川氏就全靠您了。”
“不敢当,不敢当。你也要当心啊!”说着,数正击了击掌,把方才的两名侍从叫了来。“客人要回去了,你们送到府门。”
“遵命。”
此时茶屋已经不便说话,他恭敬地向数正施了一礼,朝走廊走去。
茶屋突然心生无限感慨。像秀吉这样城府极深之人,算计人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其家臣。因此,秀吉所有言行,在朴实的三河武士看来,似都是些令人恐惧的阴谋诡计。作为一名大将,秀吉是不是有些装腔作势、俗不可耐,且太过于狂妄了呢?但是,数正作为使者去秀吉那里回复,回来竟遭自己人怀疑,连出入他府邸都遭受白眼,三河武士的器宇亦太褊狭了。
茶屋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从城门向传马口方向走去。当他回过头,想跟身后的两名随从说话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大喝一声:“站住!”
只见从护城河边的林荫下跳出两个蒙面武士,拦住了茶屋的去路。此时已经入夜,四周一片黑暗,面目都分辨不出来了。果然有人在盯梢,看来事态有些严重。
“哎,你们要干什么?”茶屋一愣,停住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问道。
“茶屋,你们是”
“是叫松本清延的那个茶屋?”
“是。此前作为武士时叫松本清延,现已不再是武士,单是从事绸缎生意的商家。”说话间,茶屋猛然听到对方的刀鞘里隐隐作响,不禁愕然。
“少啰嗦!管你是茶屋还是松本氏,我们不想知道这些。”蒙面人也甚是警惕,与茶屋保持距离“你到城里拜访谁去了?”
这些人竟如此幼稚!茶屋不禁心头火起。“我若是不说,你能把我怎样?”
“杀!”对方干脆利落。
“那我倒要看一看。”茶屋身上流的也是三河武士的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带着笑“若只因进城便要被杀,一旦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话!我茶屋行事堂堂正正,绝无非分之为!”
“哼!你现在要进京城?”
“正是,我乃与德川氏做布匹生意的京城商家,当然要”
“听说你与筑前身边的人关系非同寻常。甚至还有人说,你就是筑前打入小牧阵中的奸细。此前我还一直不信。”
“哦。”茶屋似恍然大悟,不禁叹了口气“竟还有这样的传言!我劝你最好还是有些脑子。我茶屋若是奸细,德川大人恐早就把我斩首了。嘿,你方才不是问我去哪里了?”
“讲!一个字也休要隐瞒!”
“哈哈,不用我说,你们也能猜得出来。我是去城代石川大人府上问安了。”茶屋毫不畏惧,坦然道来,两个蒙面人面面相觑。
刚开始二人还显得非常焦虑,现在逐渐冷静了下来。“说,城代都跟你讲了些什么?”
“什么好说的,无非是些闲言”
“那也得说!”
“我要不说,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当然!”
“既然如此,看来我是非讲不可了。不过,若我在此处丢了性命,倒不用还债了。”茶屋再次压住燃烧的怒火,笑了“筑前让主公派出人质,城代大人很是恼火。”
“恼火?”
“正是。城代大人听到秀吉的无理要求,不禁怒发冲冠。大人说,宁可在大坂切腹,用自己的肠子在屏风上绘一幅三河地图”
“你敢唬人?”
“唬人?我可不愿听这话。茶屋先前也是堂堂三河武士,岂是一个一看见刀子就吓得谎话连篇的怕死鬼?我便劝城代大人说,用不着那么计较,独自生闷气,于事无益”
“哼!”二人又对视一下,点了点头。
两个下人早已吓得藏到了树荫中,浑身哆嗦地偷听。
“少跟我卖关子,快讲!”不知何时,两个蒙面人的手已离开了刀柄,老老实实地听起茶屋的话来,真不可思议。
果真如同石川所言,三河武士身上确有单纯率真之气。茶屋的愤怒也很快舒缓。“既然二位要问,那我就给你们讲一讲。首先当好好思量的是,秀吉为何要向我们索要人质?那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也够可怜的。你们想,如果他连个人质都没有索要,就乖乖地缔结了和约,一旦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话?他不就像个死要面子的孩子吗?故,我们根本犯不着生气,只干脆拒绝就是。石川大人既然已成了使者,就必须向主公汇报。汇报之后再去拒绝,又有何妨?”
对方不禁低吟了一声“城代大人都讲了些什么?”
“城代也是恍然大悟,说自己太孩子气了,居然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较起真来。”
“太孩子气”
“是啊,石川大人后来笑了,还道,为这么点小事,完全犯不着把肠子挂在大坂城。我们只需干脆利落地拒绝就是,这样,对方就得寻求些别的办法了。他们提出新的要求时,再向主公汇报也不为迟。反正到时候丢面子的不是我们,而是筑前。”
“有理。”
“我就告诉石川大人,我要进京,到时也许可以尽微薄之力。”
“你打算如何尽力?”
“为了让筑前明白三河武士刚正的性子,我打算向进出京城的商家宣扬,就说人质的事既然行不通,就休要再提。当然,石川大人没有求我做这些事,每次交涉的时候,世间的传言总能动摇人心。”
说到这里,茶屋差点笑出声来。刚才还对他刀兵相向、差点就要将他一刀砍为两段的两个蒙面人,此时竟羞得低着头去了。
“哎,别走,我还没讲完呢。”
“行了,不用讲了。”
“可是,今夜我还要到大道上寻找旅店,我要是再碰到你们这样的人,那可不妙。”
“你是想要我们送你一程?”
“不仅一送,今晚二位能否派几个人为我守望,好让我睡个安稳觉,这样才够意思。”
“那是当然。”一个人使劲点了点头。另一个人也毫不犹豫,道:“你跟我们来。”
茶屋暗笑,连忙催促两个吓得浑身哆嗦的随从出来。一群孩子般的三河武士,既单纯又倔犟,真是豪爽至极。但只要他们总是这么单纯,就绝不会答应秀吉所求。家康已经痛失长子信康,如今怎忍心再失次子?那么秀吉究竟会如何应对?数正将要通报的消息,很难说不会戳到秀吉的痛处。
两个武士顺着大道大步流星地走,跟在身后的茶屋又唠叨起来:“多谢二位,就目前情况来看,三河人也当拿出一个决断,对吧?”
“是。”
“我们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秀吉的条件,哪些可以接受,哪些必须拒绝,也当心中有数。”
“我们早就心中有数了。”其中一人粗鲁道“我们胜了,却什么条件都不提就撤了兵。这已是最大的忍让了。”
“说得好。但是,秀吉却不认为他输了,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他一定觉得,要再打一仗,取胜的定会是他这些情况也不能不考虑。”
“没有必要考虑!”
“那么,仗再打起来”
“就让他再尝尝三河武士的厉害!”
听了这些,茶屋立刻闭上嘴。这些单纯的三河武士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失败。而这正是他们强烈反对送人质的根源所在,看来家康和数正若想说服他们,还不知要费多少苦心呢。
若是茶屋非要灭己方的威风,长对方的志气,无异于磨瑕毁瑜,三河武士那昂扬的士气就会动摇。
当夜,茶屋主仆三人在两名武士的引领下,投宿于一家叫“越前屋”的旅舍。旅舍主人似对两名武士甚是熟悉。而茶屋却无意询问他们的姓名,他们各自喝了碗浊酒就歇息了。半夜起来如厕,茶屋却不禁大为吃惊:真是重情重义的三河武士!
都半夜了,两武士还在旅舍周围悄悄地守卫。墙角下站一个,屋檐下站一个,仔细数来,起码又增加了四五条人影。看到这些人影,茶屋四郎次郎反而没有睡好。他们每个人都坚持道义,当然不能称之为愚直,如此正直刚毅之风,难道还能在别处见到?
此种正直刚毅,却令人心生恐惧,这心绪看似矛盾,实则不然。数正是不是也已想到呢?——为了太平,他就要变成供品。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茶屋就起程赶赴京城了。他暗暗下了决心,为了天下太平,哪怕自己亦变成供品,也要奋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