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晚的篝火招来了无数的虫子。小虫子们被篝火吸引,纷纷飞过来,落在脚边。家康坐在床几上,紧紧盯着那些虫子。
向长筱城发起总攻的时刻越来越近。第一轮进攻选在天正元年七月二十,家康令人向二道城发射了无数火箭,使之燃起大火,但不过是为了试探敌方。可以确信,信玄已死,但甲斐依然很强大,决不能到冬天才与他们交战。甲斐的敌人上杉谦信常为北国的冰雪所困,无法前去骚扰,所以冬天胜赖毫无后顾之忧。家康必须在中秋之前攻入长筱城,打乱甲斐军的阵脚。目前,家康的本阵安排在盐泽村的阵场。
“主公,是否歇息一会儿?久间城的附城也已平静下来。”从结穗的芒草丛后面,悄悄露出了大久保忠世的面孔。
“听说作左回了滨松。”家康漫不经心地用马鞭拨弄着脚边的虫子“我很担心信康。”他冲口而出“你先去歇息吧。”
忠世缓缓摇了摇头:“大久保家没有先于主公休息的家训。”
“那么,你是来催促我睡觉的?”
“可以这么说。”
“你认为今夜会有人前来吗?”
“这”忠世歪起头,在家康对面坐下“大概是成功攻下足助城的少主的使者。”
家康瞥了忠世一眼,苦笑了。
“那么,也许滨松会有喜报。”
“喜报?”
“阿万夫人该分娩了。少主没有弟兄,希望是个男婴。”
家康又苦笑了“你也有此想法,但我等的却不是这些。”
“那么,您——”
“我在等攻下长筱城的钥匙。”
“噢?”忠世故意惊讶地睁大眼睛“在下不明。”
“现在什么时辰?”
“快到亥时了。”
“哦?这么晚了。希望不发生意外。”
忠世默默地给篝火添着柴火,他非常清楚家康在等谁,才前来护卫。家康也明白忠世的心思,便没有故意避开他。突然,木栅栏附近传来喧哗声。家康正吩咐“去瞧瞧”忠世已向喧闹之处走去。
“我不是奸细,让我见家康公。”
“这么晚了,你不是奸细,还能是什么?报上名来,报上名来!”
栅栏外,四五个足轻武士正围住一个黑影,嚷成一团。忠世大步走了过去,站到那个男人面前。
那人身形瘦小,身穿粗布衣裳,腰间挂着柴刀,像是下地劳作的百姓。但他锐利的眼神和洒脱干练的举止,一看就知非等闲之辈。
“等等,他也许是主公等候已久的客人。”忠世止住众武士,厉声问:“你是奥平家的人吗?”
“阁下是”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
那人仍然一脸严肃:“鄙人夏目五郎左卫门治贞。”
“我给你引见。请跟我来。”
夏目施了一礼,但并没吱声。他是奥平美作守贞能的家臣,奥平美作守假装投靠甲斐,如今身在作手城。他显然是受贞能的密令前来,不得不掩人耳目。家康甚至不希望贴身侍卫知道此事。
来到家康面前,夏目五郎果然道:“请屏退其他人。”他看了看忠世,毫不客气。
“不行。”忠世回敬道“我决不会离开主公半步。不要担心,有时候,我没有耳朵也没有嘴。”
家康呵呵笑道:“可以吗,五郎?”
“既然您不介意,有何不可?”
“好,忠世,你在附近盯着,不得让任何人靠近。”家康轻轻说完后,对五郎左道了声辛苦。
五郎左郑重地单膝跪在家康面前:“鄙人不再客套,直奔主题。大人攻打长筱势在必行,武田家不断侵入三河、远江地区。”
“哦?都是些什么人?”
“进攻三河的有黑濑的武田左马助信丰、土屋右卫门尉昌次,进攻作手的是甘利左卫门尉昌忠;武田逍遥轩、山县昌景、马场信春、一条右卫门等负责进攻远江,他们在森乡一带布阵,意在夺取挂川、滨松。”
“那么胜赖呢?”
“我家主公没有提到他。”
“哦。那么,他是打算留下来对付越后军了。还有其他消息吗?”
家康微闭着眼催促道,夏目五郎突然向前挪了挪“据报,黑濑的武田信丰和土屋昌次将出兵设乐原,切断大人的退路,前后夹击。”
“前后夹击?”家康不禁睁开双眼,猛地探出身子。如果和滨松城的联络被切断,他将一败涂地。所以,他才秘密派遣奥平美作负责打探敌人动向,现在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哦,他们果然要那么干?”
“是。我家主公认为他们是要孤立滨松、吉田和冈崎,然后各个击破。”
“不错。”家康点了点头,神态恢复了正常。如果此时狼狈,只能导致奥平美作心生犹豫,或许会真的投靠甲斐。在艰难的时刻,必须沉着冷静。实际上,甲斐军已经侵入了奥平美作在作手的龟山城本城,大将是甘利左卫门尉昌忠,监军初鹿野传右卫门。被迫将本城献给敌人而退守二道城的美作,无疑正期待家糜的胜利。“对于敌人的行动,你家主公也应有对策,说来听听。”
“请原谅”夏目五郎左目光灼灼“鄙人想先向大人询问一件事。”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主公的话?”
“这是家族上下所有人的意思。”
“但言无妨。”
“如果胜利,能否保证我们拥有旧领?”
“哦,不必担心,你们的领民一直拥护美作。”
“第二,希望大人将小姐许配给我们少主贞昌。”
“阿龟许配给贞昌?”
家康轻轻闭上了眼睛。此事早已对筑山夫人和阿龟提过,但二人不约而同强烈反对。
“怎样?”五郎左逼问道“如果大人能够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家主公一定会在这次战役中帮助大人,即使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家康闭着眼,点了点头:“他会怎么做?”
“他会让人散言,说他对甲斐有二心。”
“难道让人以为,他对我家康有意?”
“正是。那样一来,无论居住在作手城中的甘利左卫门尉,还是身在黑濑的武田左马助信丰,都不敢轻举妄动。那时,大人就可放心大胆地施展手脚。”
家康点了点头,虽然脑海里不断浮现阿龟极不情愿的面孔,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美作要为我献上生命?好好,不止是阿龟,我还会赠送三千贯新领作为小姐的陪嫁。”
夏目五郎左卫门治贞怀疑地探出身子:“不但会将小姐嫁过去,还给我们新领地?”
“对,我不能不对美作的忠义有所表示呀。”
“多谢大人。”五郎左马上充满敬意地低下头,竟犹自哭泣。家康十分清楚五郎左的痛楚。因为,身为山家三方众,作手城主奥平美作守贞能也因家臣的分裂而苦恼:有人认为应该投靠家康,也有人表示要效忠武田,于是家族分成了两派。认为应该效忠武田的人都相信信玄还活着,而想要投靠家康的人则认定信玄已经死了。
家康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除了让人散布信玄已死的消息,还派密使前往贞能处。生性谨慎的他在确认信玄已死后,才决定于八月中旬攻打长筱城。并派人四处宣称,他德川家康决不会以无义之师骚扰领民,更不会伤害作手的家臣。大多数人都认为,家康从一开始就把贞能当作盟友,但实际上,是密使首先抓住了贞能因武田军的入侵而大为不快的心理。
虽如此,家臣们却并没有将家康当作自己人,如夏目五郎,就对家康持怀疑之意。他坚持要求家康将阿龟嫁给贞昌,也是为了试探家康的心。
看到五郎左哭泣不止,家康用眼神示意大久保忠世过来添柴火。
“你既然是美作家的重臣,应该知道奥平家送到武田家的人质是谁吧?”
五郎左好像为自己的忧伤感到羞愧,笑道:“非常清楚。是少主贞昌的夫人阿枫。”
“多大年龄?”
“十五岁”
五郎左加重了语气“我们并不想弃少夫人而不顾,去娶阿龟小姐。既然是盟友,就需要亲缘关系加以巩固,这是家族所有人的心愿。”
“但你们一旦和我结盟,武田家会杀了少夫人。”
“我们已经作好了那种准备,也采取了相应措施。”
“相应措施?”
“我们假装让同族人奥平六兵卫的养女阿枫和少主结婚,再派遣她前去。”
“也即是说,派去的不是真正的少夫人?”
“是。既然我们已是盟友,就直言相告。实际上,阿枫是我的女儿,但她也是六兵卫的养女”五郎左闭上嘴,呵呵笑了。
家康轻轻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五郎左为何泪流满面了。如果贞能做了家康的内应,年轻气盛的胜赖极有可能一怒之下杀了阿枫。
只听五郎左突然又说道:“希望大人不要以为,鄙人刚才是在为女儿的悲惨命运而哭泣。”
“我知道。但即使你为女儿而哭,我也不会笑话你。”
“见谅。”
“五郎左卫门,战争本就这么残酷。”
“是。”
“不仅武士在你死我活地厮杀,女人们和领民也要加入。”
“是。”
“阿枫前往甲斐时,还是姑娘身吧?”
“是。当我们向她说明事情原委,让她假冒少夫人她听完,安慰着痛哭的母亲,称自己为家族献身,是死得其所,然后便踏上这条不归路。”
“唉!不愧是你的女儿,好个烈女子!忠世,拿纸来。”家康眼前不时闪现出阿龟和阿枫的影子,他满怀款疚。阿龟、阿枫,原谅我,总有一天,我会让天下女人过上太平的生活。为了那一天,你们取过笔墨,家康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嫁出阿龟和赠送三千贯领地给作手的誓书。五郎左卫门也掏出了奥平美作按上血印的誓书,递到家康手中。
五郎左出去后,家康从扶几上立起身,围着篝火转悠。不时有虫子扑向火中,断断续续传来虫鸣。夜空中群星闪烁。敌方要切断他和滨松城的联络,确是狠招,换成家康,他也会这么干。必须依靠内应
奥平美作故意宣扬串通家康之事,以拖住武田军。在此期间,是撤回滨松,还是一举攻进长筱城?忠世回来后,家康还在苦苦思索:“忠世,若是你,会怎么办?”
“何事?”
“是趁势进攻长筱城,还是撤回滨松?”
“事已至此,还谈什么撤退?”忠世拍着武刀柄。
家康紧紧盯着忠世,在床几上坐下。忠世仍不依不饶。“少主正从足助向武节城逼近。决不能给敌人以喘息之机。主公刚才还亲口说,在等待攻打长筱的良机。这机会不是来了吗?”
“不错。”
“正是大好时机,决不能让更多的援军来长筱城,城里已经断粮了。”
家康微笑道:“哦,现在就是良机?”他虽对奥平美作仍不太放心,但并非怀疑奥平的忠心。
胜赖将大军推进至三河地区,就是不想让家康夺去长筱城。家康隐约感觉到,以武田信丰为首的武田家臣,包括土屋昌次、甘利昌忠等,也许会轻易识破美作的计策,立刻血洗作手城,然后迅速切断家康和滨松、吉田的联络。他虽然信任美作的为人,却担心武田家的实力。
“忠世,你对奥平美作有何看法?”
“主公这话好奇怪。攻打长筱的关键,不正是如何控制住山家三方众吗?为此,您连阿龟小姐”
“等等,休提这事。”家康苦笑了“我是问你,他究竟有无能力阻挡武田援军。”
“那更令人不解了。”忠世故意皱起眉头“如果主公认为他没有这种能力,为何又交给他誓书呢?”
“哦。那么你认为他有此能力?”
“关键不是策略,而在于人的本性。”
“哦。美作倒是值得信任。”
“既然信任他,就应该抓住机会。照使者的说法,美作故意让人散布他对武田家有异心的消息,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从而牵制住他们。主公便可借此机会迅速攻下长筱,并加强防备在下是这样理解的。”
“所言不差。”家康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月亮,站起身来。十八日的月光下,宇连、明神、白仓等山脉如梦如幻。“接下来的两日,将决定胜负。”
“战斗会越来越激烈。”
“你刚才说要抓住机会。忠世,我要好好睡一觉。你到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松平上野介康忠、菅沼新八郎处,告诉他们,我将于天亮时到阵前鼓舞士气。”
“明白。”忠世拍了拍膝盖,点点头。
“三郎大概也在看这月儿吧。很美的月夜。”家康慢慢踱回帐中。浓雾弥漫,人马、房屋、树木和山谷都仿佛披上了一层乳白的纱,雾中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这是长筱西北方的作手龟山城。
因为武田家的大将甘利左卫门尉昌忠和其主力进入了本城,城主奥平美作守贞能与其子贞昌不得不退守二道城。习惯早起的贞能已来到庭院中,耍起枪来。两年前,作手城被武田信玄侵占,贞能被迫投降。对于这个在山城长大的倔强武士,是莫大的耻辱。贞能五短身材,但肩膀宽阔,胸膛隆起,显得十分强壮,长长的眉毛则仿佛挂上了一层严霜。他怒吼一声,举枪刺向天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
“报!”
“何事?若是吃饭洗漱,稍候再说。我晨练还未结束。”
“夏目五郎左卫门求见。”
“五郎左?让他到这里来。”
贞能口中说道,但并没有停下之意。五郎左卫门不久就过来了,看到美作正在练枪,他径直走到庭院中。脱下昨日的便服,一身戎装的五郎左显得神采奕奕,甚至比美作还要精神。“主公,在下平安回来了。”
“那是自然。我的家臣如在这一带不能来去自如,还能做些什么?怎么样,你拿到家康大人的誓书了吗?”
“请看。”五郎单膝跪地取出誓书,美作方才停了下来“噢,把小姐嫁过来,奉上三千贯领地。倒是很爽快。”
“是。他说必须回报美作的忠义。”
“哦?忠义?”
贞能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五郎左卫门,这不是忠义,这是骨气。”
“骨气?”
“小声点。在我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向人低头,向武田家屈服。真是耻辱!明白吗?我不能让子孙后代蒙羞。如此甚好。迎娶了德川三河守家康之女,便不能算是家臣,我成了家康的亲家。为此要奋勇作战,以雪耻辱,哪怕一点点也成。”美作边说边将誓书揣进口袋。他面部抽搐,眯起眼睛。
“五郎左,我血战沙场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五郎左卫门离开后,美作突然端正姿势,朝天空拜了三拜。世人定然会说奥平父子投靠了家康。任由人去评说吧!一旦将家康唯一的女儿阿龟娶进门,无论人们认为这是联姻,还是扣留了德川家的人质,奥平氏和德川氏都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接下来才是关键。”他收起长枪,绕过走廊,向即将成为德川氏女婿的儿子贞昌的房间走去。
九八郎贞昌正在书院的南窗下,摆弄易卦。
“九八郎,今日卦象如何?”
九八郎头都不抬:“儿子以为应能成功。”
“会有困难吗?”
“会。”
“那是自然。哪有那么轻而易举之事。卦象还像占卜信玄之死时那样反复无常吗?”贞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家康的誓书,放在卦上。贞昌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沉默不语。
“到时候了,我们可能要暂别一下。”
“请父亲务必小心。黑濑的武田信丰颇擅长使用火器。”
“那是自然。但串通穗川方的人却主动宣扬,说自己与德川家勾结,这种违背常理之法,武田家恐不能理解。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策谋了。哈哈。”美作低声笑道。
“父亲,他们或许还会要求我们交出更多的人质。”贞昌很担心武田家以更多的人质要挟奥平家。
“这是卦象显示的吗?”
“是。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即使我一去不回,只要长筱城被攻下,我们就算达到了目的。只要他们对作手城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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