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已无必要回答。正如她刚才对胜赖所说,她的心愿,就是想被甲斐特制的锅煮死。为何会这样想?她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出于对少主的恋慕。
开始时,阿枫不过将奥平贞昌当作主人,尽心服侍。然而去春的一天,白天太过疲劳的她熟睡之时,感觉胸口沉重,遂睁开双眼。并非做梦,原来是偷偷溜到她房中的贞昌压在身上,她顿时狼狈不堪。十四岁的阿枫尚未想过这种事,当然更不可能设防。
“不要出声。”贞昌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枫默从了。她不知是因为贞昌乃少主,还是因为她喜欢他。她只知那便是男女之事。
那时阿枫的身体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她甚至还能记起自己如何紧紧偎依在贞昌怀中。是疼痛,还是因为喜欢,她至今也不明。但仅有的一次肌肤之亲,却决定了阿枫现在的想法。她一心想让贞昌因为她的死而记住她,为了能够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死得愈惨烈愈好。阿枫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贞昌在听到她的死讯时,能为她掉一滴伤心之泪。
第二日,阿枫坐在马上,跟着甲斐大军向凤来寺进发。她并未被绑起来,反而装扮得整整齐齐,艳丽非常。
阿枫似乎仍然是奥平贞昌的夫人,但她内心非常忧伤。若果真被放回去,她又会成为贞昌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女。也许会有人安慰她说“辛苦了”然后让她离开贞昌。
秋天的七叶草点缀着信浓通往三河的山路,阿枫不时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她不打算在途中咬舌自尽,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贞昌听说她就此死去,会认为毫无意义。
第三日,队伍抵达凤来寺。
阿枫立刻被拉离本阵,和先行囚禁在此的贞能幼子千丸拴在一处。千丸被囚禁在金刚堂中,除他以外,还有奥平周防胜次之子虎之助。
千丸一见阿枫,便招手亲切地说:“你也是被带过来处死的吗?”他的圆脸上浮现出笑容。
“千丸公子。”
“阿枫,我这样做是为了父亲和兄长。”
“大人和少主都平安无事吗?”
“甚九郎告诉我说,因为家康公的支援,他们很快就回长筱城。”
“那太好了。”
“阿枫,连累你了,请原谅。”
“奴婢明白。”阿枫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释放,便开始考虑新的死亡方式。如果被胜赖释放,就为千丸殉死。对,就这样做!
为了让阿枫高兴,千丸忽然又说出一件意外之事。“你和我不但让父亲、兄长成功逃脱了敌人的魔掌,还受到家康公的称扬,他答应为我家增加三千贯新领,还将阿龟小姐许配给兄长。”
“阿龟小姐?”
“家康公的女儿,给我兄长做夫人”不知就里的千丸语调轻快,高兴地笑了。
这天夜里,阿枫无一丝睡意。躺在金刚堂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贞昌的脸,还有从未谋面的龟姬的面孔,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
苟活的虫子不时发出悲伤的呜声,仿佛在哀叹它所剩不多的生命旅程。阿枫抬起头,微弱的灯光下,千丸和虎之助已经熟睡了。他们无所畏惧。阿枫觉得自己太过胆怯了,她试着闭上眼睛,最后终于入睡了。
天亮后,她简单地叠好被褥,放在屋角,望着窗外。
庭院笼罩着轻柔的晨雾,古老陈旧的走廊尽头,蜷缩着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轻轻闭着眼睛。“转世做个畜生就好了”阿枫喃喃道。
烦恼的人生,需要考虑太多事情。但那不过是白费心机,善良的心愿从未实现过,也根本不可能实现。阿枫突然憎恨起龟姬来。不仅是龟姬,她还恨将女儿送给别人的家康。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却不恨那曾经玷污过她的贞昌。这时,忽然从走廊尽头传来麻雀的叫声。装睡的野猫叼住一只靠近的麻雀,站了起来。
“阴险的猫。”但与人类相比,那只野猫的罪恶小得多,一只麻雀已经令它满足。与之相比,具有思考能力的人类更贪婪。
“阿枫,你在想什么?”背后传来千丸的声音,阿枫赶紧转过身。“您早。”
“是。你一夜没睡吗?”
“是。不。”
“女子就是”千丸轻轻吹灭了将尽的灯火,对到廊下取洗脸水的虎之助道:“虎之助你呢?”
“虎之助是个男人。”
“阿枫,你要平静坦然地去死,不要让他们笑话我们家的人胆小。明白吗?”
阿枫点了点头,她昨天还担心会被释放,但现在不安已经烟消云散了。真想见见龟姬。若真见到了,自己定会心生嫉恨。这样想着,阿枫的心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阿枫,你要明白,如果我们被人笑话,奥平家将因此蒙羞。还是堂堂正正,坦然赴死吧。”
阿枫忽然嘤嘤哭泣起来。这时,负责送饭的足轻武士陪着胜赖过来了。
胜赖身穿战服,威风凛凛,提着鞭子站在竹林对面。“那就是贞能幼子吗?”他问随从。
“我就是千丸。”千丸腾腾来到廊下,干脆地回答。
“好,你今日要被处死。知道是何原因吗?”身披山雾的胜赖,身影如图画般鲜明。
“我乃奥平贞能之子,死则死矣,何需多言!”
“好,简而言之,尔父谋反,罪大恶极,对你的处罚会很重。”
“火烧、腰斩,悉听尊便!”
“有骨气,小浑蛋!”胜赖说完,径直向左手的山坡走去。
阿枫站在千丸身后,呆呆的。胜赖只问千丸,却未提及虎之助和她。他既然清清楚楚说要放过她,也许真的会释放。千丸的面孔在她眼前模糊起来。
很快,早饭被端了上来,照例是酱汤和主食,千丸和虎之助慢慢吃了起来。
“这大概是最后的早饭。”千丸道“阿枫,你作好准备了吗?”
和阿枫同龄的虎之助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扭过头去。他们认为,阿枫也要一起被处死。阿枫没有回答,单是静静地垂下了头。
十七八个武士前来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晨雾也散尽了。
阿枫大吃一惊,那些武士令人抬来三个十字木,在外面大声喝道:“奥平千丸,出来!”
千丸脸色苍白地对阿枫和虎之助笑了笑“我去了。”然后径直走到外边灿烂的阳光之中。他虽然在笑,却比哭泣更加哀愁、悲伤。
武士们走过来,用粗绳捆住千丸的手脚、脖子和身子,将他绑到十字木上。此间,千丸一直微微睁眼塑着湛蓝的天空。
“奥平虎之助!”
“不劳你们动手。”虎之助紧紧盯着对方,挺起胸膛,主动走到十字木边,顺从地躺到上面。
“奥平贞昌夫人,阿枫!”
阿枫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走廊上。“我不是贞昌的妻子!谁说我是他的妻子?少主的夫人是德川龟姬”哀叹此生没能做畜生的、不幸的阿枫哭喊道。武士们猛跳到她身边。阿枫眼神痴呆,紧闭双唇,任由对方摆布。显然,她十分不满,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胸口被粗绳紧紧勒住,她不禁呼吸急促。
“这女人想说什么。塞住她的嘴!”一个头目模样的二十七八岁的武士说道。
阿枫慌忙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没用,我已经全明白了。”
“怎么办?”正将阿枫的头绑在十字木上的足轻武士停手问道。
“不用管她!”头目模样的人大喝道“一群背叛者,可恨!”
阿枫全身瘫软。桧木的香气从脑后传来。可恨!胜赖是敌人,人自要憎恨他。但是他到底为何成了敌人,为何非得这样残忍?她想不明白,但无可奈何。她轻轻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了。连畜生都不如的人类,在最后关头似乎还要挣扎,还有企盼阳光依然那么炽烈。阿枫的视线忽然停留在那颗高耸的杉树上。杉树在红绿相间的落叶林中显得那么亭亭玉立。它招来了一只伯劳鸟,在上头唧唧喳喳。
千丸和虎之助的十字木已经被推向前方的山谷。山谷里,飘扬着三叶葵旗、大久保家的旗帜,还可以看见井伊和本多家的大旗。
显然,他们正平心静气观望即将进行的酷刑。他们大概想让部下目睹这一残忍景象,增加对敌人的仇恨,以激发士气。阿枫头部不能转动,只能随十字架的移动观察周围的一切,努力将它们刻在自己心底。
不久,十字架不再晃动。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大概是周边的百姓,胜赖就是要让他们心生恐惧,从而不敢谋反。
“杀了他们!背叛!”人群中有叫好的,也有念阿弥陀佛的。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但阿枫仍未闭上眼睛。她想亲眼看看铁钉如何钉入她的胸膛。
“等一等。”这时,突然从人群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粗重的声音。
“站住,站住!不要靠近。”
“我乃千丸公子的随从——黑屋甚九郎重吉。”
“你想干什么?”
“胜赖公允许我过来,我有一句话要对千丸公子说。”
阿枫泪流满面。黑屋甚九郎是千丸的随从。他看着千丸长大,无疑对千丸充满别样的情感。他为什么现在到这种地方来呢?阿枫愤怒不已。甚九郎的出现,不但会让阿枫想起双亲,也会勾起千丸和虎之助的思念之情。
“前辈,”千丸的声音传入阿枫耳内“千丸长期蒙您照看。我会遵您教诲,笑着赴死,不必担心。”
“千丸公子!”千丸脚边的甚九郎声音颤抖了“我不能让你一人去死,我要陪你一道去。”
“前辈请不要。”
“公子为何这样说?”
“那样做毫无意义。您明白吗?您要活下去,继续为奥平家效劳,死是没有意义的。”
“千丸公子!”甚九郎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你既非生病,也没有罪。”
“所以,我才让您活下去。”
“无罪之人要被杀!是我错了,不该劝你凛然赴死。你发怒吧,尽情地发怒,那样死后就可以变成凄厉的恶鬼。公子,我也要去了,我要和公子的魂魄在一起。我要向神灵控告这罪恶的世道!”
“住口!”不知道是谁慌张地呵斥了一声。似乎有两三个人向甚九郎逼过去。
“滚开!”是甚九郎的声音。
“难道少主令你前来捣乱?”
“闭嘴!胜赖允许我依古法为主人殉死。”
“住口,那也得我们要了他性命之后。”
绑在十字架上的阿枫突然大笑起来,她终于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变成鬼,变成凄厉的恶鬼”在别人眼里,阿枫大概已经疯了。她不住地大笑。
“千丸公子,我先行一步了。”甚九郎猛地拔出刀。人群一阵骚动。
“杀!”只听监斩官一声令下。阿枫感觉铁钉的钉尖忽然从两肋插进她的身体,仿佛两块烙铁,身子剧痛起来。她睁开眼,心里连连呐喊:变成鬼!变成恶鬼!她的视线模糊起来。甚九郎、千丸和虎之助的面孔已经消失。明亮的秋阳变幻成彩晕,灰色的暗影波纹般渐渐扩散
人群更加喧闹,但阿枫已经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