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在即,家康似乎有话要说。他屡屡回头,但终于一顿脚,与作左一起去了。
二人默默地走着。就要进入本城的时候,一只落在地上的小鸟忽然鸣叫起来。那小鸟好像尾随着家康一直来到了城门外。通过城门的时候,一种羞耻感忽然袭上家康心头。
作左对守门人道了声“辛苦”便先行人了城,在走到寝处时停下了脚步,抬头轻声道:“主公歇息片刻吧。”
家康心中尴尬而凄凉。“不必。我有事问你。你随我到廊下来。”作左苦笑着跟了上去。年轻的家康不会轻易放过他。作左对家康是且悲且怜。
“坐下!”上了卧房的台阶,家康紧紧盯住了作左,道:“你刚才给我上了关于女人的一课。”作左故意移开视线,望着渐已大亮的天空,在台阶上坐下。“关于女人的话题,我还想继续听你讲讲。你究竟是在哪里见识了女人?”
“在下这些话并不是对主公而发,而是说给那女子听的。若不如此,那女子定会自杀。”
“自杀?”
“离开自己崇拜的主公,定非常痛苦,何况她是一个陷入情爱的女子。若不让她明白义理比感情重要,她的内心将无法安宁。”
“哼!”家康重重地咂了咂舌,却又不得不同意作左的说法。“实话告诉你,今后我仍不会戒掉女色。男欢女爱是自然而然之事。”
“哈哈哈!”
“你笑什么?”
“没人让主公戒掉女色,也没人让主公不近女人。”
“我也无此想法。”
“您且享受女色,尽情享受。”作左旁若无人般大笑起来。
“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别人杀了还不知如何死的,这样的人即使熟读兵法,也不足挂齿。幼稚之人总是可笑至极。请主公快些吧。”
“多嘴!”家康严肃地盯着作左。
当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就会变得坚强。迄今为止,家康从未被家臣们称为“幼稚之人”即使在关于女人的事情上,也从没有人指责过他,但作左今日却毫不留情。如果是鸟居忠吉、大久保常源、石川安艺、酒井雅乐助等家康在襁褓之中,就接受其调教之人倒也罢了,作左不过比他年长十二三岁家康心中阵阵不快。
当然,如果冷静下来,家康也知道作左是难得的“诤臣”正因为他赤胆忠心,才不顾生死,敢于直言。但年轻气盛的家康还是对作左反感起来。若不狠狠刹一刹他的威风,他实无法平静。“作左,你是世间所谓饶舌之徒吗?”
“不知道。我不知自己。”
“不知?我会听你的忠告,成熟起来。但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你说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人杀了还不知如何死的,是吗?”
“是。”
“听着。你所言被人玩弄,是指筑山之事?”
“当然。”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不被人玩弄,如何才能不偷偷摸摸,如何才能看透女人的心思!”
作左回头看着家康。“主公真令人难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些话题。”
“我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弄清楚,你为何如此傲慢不逊?这难道也需要在深夜的床头去谈论吗?”
“主公是要让我为方才出言不逊道歉吗?”
“不必!我想让你将心中所想,毫不隐瞒地说出。”
“好。那在下就直言了:主公喜欢女人?”
“不知!”
“但我知。主公绝非那种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人。或者说,您即使沉迷于儿女情长,也非常清楚这个世道不允许男女尽享欢愉”
“你又在揣度我?”
“不如此就找不到答案。所以,您对女色的迷恋只是一种游戏。您真正重视的,是不能丧失城池,不能失去家臣的忠诚。在这场游戏中,你屡屡遇到愿意以命相许的女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主公,您当作一种游戏,而对方则以命相许,您认为能够赢得了她们吗,主公?”
“哼!”“怀着游戏的心态去接近纯洁清净之物,必然会受到惩罚。若是只想游戏,就做出游戏的样子,找个和您怀有同样心态的女子,一个不会因恋慕而自杀的女子,一个精打细算的女人。”
“你要让我招妓?”家康语气沉重地问道。
作左使劲摇了摇头。“不不,主公目光太短浅。您还未开窍。”
“不开窍?你是对我说话吗?”家康怒气冲冲,高声道。他本不愿为这种事情争论,但作左的话令他血气上涌。
“你且说说,我究竟哪里不开窍。快说!”
“主公”作左皱起屑头“请您停手吧。您如果明白您与那些女子的天渊之别,就该立刻停手。没人能够不经世事就成为行家里手。”作左一边说,一边缓缓站了起来。
“等等!”家康叫住他。
“但在下还要去巡逻。”
“今日不必巡逻。你说我目光短淡,我难道真是个傻瓜?”
“主公说得很对。”作左一脸认真“我说精打细算的女人,您就只会想起妓女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主公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你骂我?”
“骂又如何?”作左站起来“主公,世间之事要因人而异。主公抱着游戏之心,如对方也如此,那么您快乐的同时,对方也快乐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纷争。那种女子世间多的是。”
“好,那你将那种女子带来。”左卫门缓缓施了一礼。“既然您这么说,我就给您带过来。”
“如果我觉得不满意,就杀了她。”
“任您处置。在下先告辞了。”
“等等!”
但作左卫门已经走远了。家康呆呆站在卧房前的台阶上,身体仍颤抖不已。鬼作左着实无礼。家康真想一刀杀了他,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女人问题上的确是个大傻瓜,必须反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说得好!”家康想在笑声中饶恕作左的傲慢,肯定他的一片赤诚,但心中的怒气仍然无法轻易平息。
“主公,请净手。”不知何时,神原小平太捧盆来到家康身后。家康猛吃一惊。
“作左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作左卫门虽莽撞,却是个难得的忠臣。”
家康常常会和家臣议论军情,却很少提及女人。正因如此,作左毫不留情的话令他大受震动。作左想告诉他:女人会恋慕他,却也会给他带来生命危险,故应慎近她们。
但是提到善于算计的女人,家康始终没能理解作左话中的含义。一个铁骨铮铮的武士竟说,只要家康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将那种女人带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呢?
家康在小平太的服侍下吃完了饭,翻了翻论语然后叫过石川家成,道:“你到三道城花庆院夫人处,告诉夫人:如可祢请求离开,则准了她。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又将一个包着金银财物的包裹递给家成,让他交给可祢。
家成深知家康和可祢之事,一脸严肃地去了。但不久又回来了,将那个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到家康面前。“可祢已于今日拂晓辞别了花庆院夫人。”
“哦?如此性急。”家成似乎猜透了家康的心思,平静地问道:“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她逃了?守门人怎么说?”
“他们没有看见她。但她的确已辞别花庆院夫人。恐是躲入了某处,如流水一般消失了吧。”
家康苦笑了笑,又翻开论语。无疑,是作左卫门放跑了可祢。家成对此也十分清楚,才如此笑说。
“左卫门这个人怎样?可堪重用?”
“这”家成故作神秘地歪着头“织田快要进攻稻叶山城了。”
“美浓的稻叶山城和作左之间有关联?”
“没有。但如此一来,主公也应向东。在下以为,主公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冈崎城。”
“所以我才问你,那时作左卫门有何用处?”
“在下以为,他是个难得的忠臣,您可以任命他为冈崎守将。”
“哦,你也偏袒他。”
“我想主公也一样。”
“好。你先下去吧。我今日想安静地读读书。”家成退下后,家康却猛地合上书本,立刻到了院中,带着小平太直奔城西的箭楼。
“织田要攻美浓了。”家康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神情凝重地望着通往矢矧川的羊肠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