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神地在台阶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每当我有一会儿时间来独自思考时,总是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不是必须马上回家,开始写作,就是必须出走,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着手写一本书的想法吓坏了我:有这么多东西要讲,我都无从入手。出走,一切从头再来的想法也同样吓人:这意味着像一个黑鬼一样工作,从而能勉强维持生活。对一个像我这样脾气的人来说,世界就是这副样子,绝对没有希望,没有出路。即使我能写我想要写的书,也没有人会接受它——我太了解我的国人了。即使我能重新开始也没有用,因为我根本不想工作,不想成为一个有用的社会成员。我坐在那里凝视马路对面的房子。像街上所有其他房子一样,它不显得丑陋而无意义,而且由于这样专心致志的凝视,它突然变得荒诞不经。用那种特别方式来建立一个藏身之地的想法,我感到是绝对疯了。我感到这城市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疯狂,它周围的一切;阴沟、高架铁路、投币机器、报纸、电话、警察、球形门把、低档旅馆、电影、手纸、一切。这一切没有也行,地球照转不误。我看着从我身边擦身而过的人们,想了解是否碰巧他们当中会有一个人会同意我的看法。假如我拦住其中一位,就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假如我突然对他说:“你为什么继续像你现在这样生活?”
他也许会叫警察。我自问——任何人都像我这样同自己说话吗?
我自问是否自己出了什么毛病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我与众不同。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不管你怎么来看。亨利,我自言自语,慢慢从台阶上起来,伸个懒腰,掸一掸裤子,吐掉了口香糖,亨利,我自言自语,你还年轻,你只是一只童子鸡,如果你让他们用丸子把你打倒,那你就是一个白痴,因为你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只不过你需要摆脱你对人性的错误看法。你必须明白,亨利,我的小伙子,你是在同凶手,同食人生番打交道,他们只不过打扮了一下,剃了胡子,喷了香水,可他们还是凶手,还是食人生番。你现在最好去做的事,亨利,是去弄一块巧克力,当你坐在冷饮柜旁边的时候,你要小心谨慎,忘记人类命运的事情,因为你还会给自己找到一个好行当的,而一个好行当就能使你轻装上阵,在你嘴里留下一股好味道,要不然就会引起消化不良、头皮屑、口臭、脑炎。当我一面在自我安慰的时候,一个家伙走到我跟前来讨一个一角钱硬币,我却给了他一个两角五分硬币,暗想,如果我考虑周全一点儿的话,我会要浇汁猪排而不要那劣质肉丸的,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反正都是食物,食物产生能量,能量使世界运转。我没有去弄巧克力,不停地走啊,走啊,很快我就来到了我一直打算要去的地方,这就是去罗斯兰的票房窗口前。现在,亨利,我自言自语,如果你运气好,你的老伙伴麦克格利高尔会在这里,因为你溜掉,他会骂你个狗血淋头,然后他会借给你五块钱。如果你爬楼梯时不出声,也许你也会看见那个淫狂女子,你就可以干了。轻轻进去,亨利,小心谨慎!我按着指点,非常警觉地走进去,整一下帽子,当然还撒了一泡尿,然后慢慢地重新下楼,打量一下那些坐出租汽车的女孩,她们都穿着透明的衣服,涂脂抹粉,搽着香水,显得放肆而机灵,但也许已烦得要命,腿也迈不开了。我来回走动的时候,在想象中操了她们每一个人。这地方到处是专有生理名词和动词,所以我才完全有理由肯定在这里能找到我的老朋友麦克格利高尔。我不再考虑世界是什么状况,这有多好!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正当我在研究一个好水灵的屁股时,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几乎又出了神。我在想,天啊,也许我应该打道回府,开始写书。一个可怕的想法!有一次我整个晚上坐在椅子上,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在我醒来以前,我一定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本书。最好不要坐下。最好不停地盘算。亨利,你应该做的是什么时候带许多钱到这里来,看看你能尽兴到什么程度。我意思是带一两百美元来,像流水一般花出去,对一切都说“行”那个线条清晰、样子很高傲的妞儿,只要多给她两个钱,我敢打赌,她会像鳝鱼一样蠕动。假如她说——二十块!你就可以说没问题!假如你说——嘿,我有一辆车在楼下让我们去大西洋城玩两天。亨利,你没有车也没有二十块钱。不要坐下别停下。
我站在舞池的栏杆旁,看他们翩翩起舞。这是无害的娱乐是严肃的事。在舞池的每一端都有一块牌子,写着“禁止不合礼仪的舞姿”也好。在场地的每一端竖这样一块牌子没有害处。在庞培他们也许挂起一个男性生殖器。我们这是美国方式,但都是同一个意思。我绝不能再考虑庞培了,不然我又要坐在这里写一本书了。别停下,亨利。心里想着音乐。我不断拼命想象,如果我有钱买一迭舞票,我会过得多痛快,但是我越拼命,越往后溜。最后,我站在齐漆深的熔岩里,毒气窒息着我。杀死庞培人的不是熔岩,而是促使火山喷发的毒气。所以岩浆淹没他们时,他们的姿势都这样奇怪,好像没穿裤衩一般。如果纽约像这样突然被淹没——这将造就一个怎样的博物馆啊!我的朋友麦克格利高尔站在水斗旁擦他的那玩艺儿东区专门为人堕胎的家伙被当场抓获修女们躺在床上互相手淫拍卖商手里拿着一只闹钟女接线生在电话交换台旁说脏话j.p.摩根之流坐在马桶上平静地擦屁股穿橡皮裤子的家伙正在搞逼供脱衣舞女郎正在演最后一场脱衣舞站在齐膝深的熔岩中,我的眼睛被精子糊住了:j.p.摩根之流在平静地擦屁股,而女接线生们则在交换台上接线,穿橡皮裤子的家伙在进行拷问,我的朋友麦克格利高尔在擦掉那玩艺儿上的细菌,把它弄干净,放在显微镜下检查。每个人都没穿裤子,包括那些不穿裤子、没有胡须、没有唇须的脱衣舞演员,只有一小块东西遮住了她们光彩耀人的小眼儿。安托丽娜嬷嬷躺在修道院的床上,肚子扎得紧紧的,手臂交叉着,正等待着复活,等待着,等待着没有疝气、没有xìng交、没有罪孽、没有邪恶的生活,同时一点一点地啃着一些动物饼干、一只辣椒、一些特级橄榄、一些猪杂碎肉冻。在东区,哈莱姆、布朗克斯、卡纳西、布朗维尔的犹太小孩把活动小门打开又关上,手忙脚乱,转动香肠灌填机,堵住下水道,为挣现金而拼命干活,你要是稍不专心就得滚蛋。我口袋里要是有一千一百张票子,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在楼下等着我,我就会像神仙一般,分别去操每一个人,不论年龄、性别、种族、宗教、国籍、出身、教养。
像我这样一个人没治了,我就是我,世界就是世界。世界分成三个部分,其中两个部分是肉丸和意大利面条,另一个部分是巨大的杨梅大疮。那个线条清晰、样子高傲的妞也许是一只冷冰冰的雌火鸡,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臭窟窿眼儿。超越了绝望和幻灭,就不会有更糟糕的事,你的无聊会得到补偿。没有什么比机械时代的机械眼睛咔哒咔哒照下的明快欢乐更讨厌、更空虚了,生活在一只黑匣子里成熟,一张负片在酸的作用下,产生出一个瞬息间的虚无影像。在这瞬息间的虚无的最靠外的边缘上,我的朋友麦克格利高尔来了,他站在我旁边,同他在一起的是他讲的那个叫作波拉的淫狂女子。她走起路来扭动腰肢,站住时亭亭玉立,放荡而潇洒,集男女两性之优点于一身。她的所有动作都从腰部发出,总是保持平衡,总是准备好流动,飘逸,缠绕,搂抱,眼睛滴溜溜乱转,脚尖来回晃动,身上的肉就像微风吹过湖面,微微起着涟漪。这是性幻觉的具体体现,这个海上女妖在那个疯子怀抱里蠕动。我看着他们俩在舞池里抽风似地一寸一寸扭动;他们就像发情的章鱼一股扭动。在晃动的触须之间,音乐闪闪发光,现在闯进来一股精液与玫瑰香水的瀑布,形成一个粘乎乎的喷管,一根没有腿而直立的柱子,重又像粉笔一样倒下,使腿的上部晶莹发亮,一匹斑马站在金色果汁软糖化成的池子里,一条腿上有条纹,另一条腿已熔化。一条金色的果汁软糖章鱼,有橡皮铰链和熔化的蹄子,它的性已被取消,拧成了一个结。在海底,牡蛎正患着舞蹈症,有一些牙关紧闭,有一些有双重关节的膝盖。音乐被洒上了耗子药,洒上了响尾蛇的毒汁,洒上了栀子的恶臭、神圣的牦牛唾液、麝鼠的臭汗、麻风病人的甜蜜怀念。这音乐是腹泻,是一滩汽油,和蟑螂、臭狗屎合在一起,污浊不堪。喋喋不休的调子是麻风病人的泡沫与流涎,是私通的黑鬼被犹太人操出来的虚汗。整个美国都处在长号的嘈杂声中,处在派驻洛马角、波特基特、哈特拉斯角、拉布拉多半岛、卡纳西以及中途一些地方的臭河马的那种破碎嘶叫声中。章鱼像一个橡皮玩艺儿似地在跳着舞——名不见经传的斯普伊顿-杜依维尔的伦巴。小妖精劳拉正在跳伦巴,她的性感像鱼鳞般一片片撒下,像牛尾般纠缠不休。在长号的肚子里躺着美国的灵魂,心满意足地放着响屁。没有东西白白浪费掉——哪怕是最轻的一声屁。
在金色甜蜜的幸福梦中,在浸透了尿与汽油的舞蹈中,美洲大陆的伟大灵魂像章鱼一般游得飞快,所有的帆都张开,舱盖关闭,马达像大型发电机般轰鸣。照相机咔嚓一声拍下来的伟大而生气勃勃的灵魂,在热烈的发情期中,像鱼一样冷血,像粘液一样滑腻,混杂在海底的人们的灵魂,眼睁睁地巴望,在欲火中煎熬。星期六晚上的舞蹈,在垃圾桶里腐烂的罗马甜瓜的舞蹈,刚擤的浓鼻涕和搽在痛处的粘药膏的舞蹈,投币机器和发明这些机器的怪兽们的舞蹈,左轮手枪和使用左轮手枪的软蛋们的舞蹈,铁头棍棒与把脑浆打得稀烂的利器的舞蹈。磁力世界、不发火花的火花、完好机械的轻声震颤、转盘上的快速赛跑、与票面价值相等的美元,以及枯死、残缺的森林等等的舞蹈。灵魂跳着空虚舞蹈的星期六晚上,每一个跳舞者都是金钱(癣)梦舞蹈症中的一个功能单位。小妖精劳拉舞动着她的窟窿;她的玫瑰花瓣般甜蜜的嘴唇,牙齿是滚珠轴承离合器;她的圆滚滚的带插座的屁股。他们一寸一寸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把那具正在交媾的尸体推来搡去。然后砰地一声!像拉开关一样,音乐戛然停止,跳舞的人随之分开,手脚一动不动,就像沉到杯子底部的茶叶。现在空气中弥漫着说话声,慢吞吞地咝咝作响,就像鱼在铁板上烤的声音。这些空虚灵魂的废渣满处飞扬,就像在高高的树枝上的猴子一般,喋喋不休。弥漫着说话声的空气从排气孔排出去,又在睡梦中经过带波纹的烟囱转回来,像羚羊一般跑得飞快,像斑马一样花纹斑斑,一会儿如软体动物似的静静躺着,一会儿吐出火焰。小妖精劳拉像塑像一般冰凉,她的阴部已经腐蚀,她的头发音乐般地狂喜。劳拉快要睡着了,她默不作声地站着,她的话就像花粉从雾中飘过。
彼特拉克的劳拉坐在出租汽车里,每一个词都从计程器里回响出来,然后不起作用,然后麻木不仁。蛇怪劳拉完全是由石棉制成的,一嘴泡泡糖,走到火刑柱那里。“棒极了”是她挂在嘴上的话语。海贝笨重的、带凹槽的唇状物,劳拉的嘴唇,失去了天国之爱的嘴唇。在偏向运动的雾气中隐隐约约飘然而过。
游离拉布拉多海岸的贝壳状嘴唇,释放出最后一堆喃喃作响的残渣,往东翻滚着泥浆潮,朝星空散发着碘的迷雾。迷人的劳拉,最后一位彼特拉克,在朦胧中睡去。世界不是灰色的,而是缺乏欲望的光泽,那种断断续续的睡眠,像竹子一般一截一截,带着背对着你睡觉的那种清白。
这在一团漆黑当中,在狂乱的子虚乌有的空空如也的一无所有中,留下了一种十足沮丧的无望感,就像绝望到了极点,那只是快乐的死亡幼蛆同生命之间极其微小的差距。物极必反,绝望到极点,狂喜重又开始,而且越来越发展,生命重新兴旺发达,成为平庸的摩天大楼,高高耸立,拽着我的头发和牙齿,令人讨厌地发出空洞的快乐的嚎叫,尚未出生的活泼的死亡之蛆正等候着腐烂变质。
星期天早上电话把我吵醒。这是我的朋友马克西-施纳第格,他告诉我,我们的朋友卢克-拉尔斯顿死了。马克西用一种真正悲伤的声调说话,这把我惹恼了。他说卢克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家伙,这也使我听着不顺耳,因为虽然卢克还可以,但不过如此,恰恰不是所谓的那种了不起的家伙。卢克是一个天生女里女气的男人,最后,在我同他熟了以后,我发现他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我在电话里把这话告诉了马克西;我可以从他答应的方式上分辨出,他不十分喜欢我说的话。他说卢克始终是我的朋友。这是够正确的,但还不够。真情实况是,我真的很高兴卢克及时蹬了腿:也就是说,我可以忘记我欠他的一百五十美元了。事实上,在我挂上电话听筒的时候,我实在感到很高兴。不必偿还那笔债务,这是卸掉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至于卢克的死,那一点儿也没有使我不安。相反,这会使我能有机会去拜访他的妹妹绿蒂,我总想要把她放倒,但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还从来未能做到。现在我可以看到自己在大白天到那里,向她表示我的吊唁。她的丈夫会在办公室里,不会有什么干扰。我看见自己用胳膊搂住她,安慰她;同一个悲哀中的女人玩玩真是妙不可言。我可以看见她在我把她往睡榻那边移动时,睁大了眼睛——她有美丽的大眼睛,灰颜色的。她是那种一边假装在谈论音乐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一边同你干的女人。
她不喜欢赤裸裸的现实,也就是说,赤裸裸的事实。同时,她又会存有足够的心眼,塞一条毛巾在身子底下,免得把睡榻弄脏了。我彻底了解她。我知道,在她身上得手的最佳时机是现在,在她正对亲爱的死者卢克流露强烈情感的时候——顺便说一下,她并不以为他了不起。很不幸,今天是星期天,她丈夫肯定在家。我回到床上,躺在那里,先是想卢克,以及他为我所做的一切,然后想她,绿蒂。她名字叫绿蒂——索默斯——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漂亮的名字。它完全适合于她。卢克很生硬,有一张骷髅般的脸。他无可挑剔,很少说话,她却正好相反——温柔,圆滑,说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动作慢悠悠的,会有效使用她的眼睛。人们从来不把他们当成兄妹。由于想她,我来了情绪,就想跟老婆玩玩。可这杂种,拿出她那清教徒的面孔,假装吓坏了。她喜欢卢克。她不会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因为这不是她的方式,但她坚持说,他真诚可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等等。我有这么多真诚可靠的真正的朋友,所以这话对我来说狗屁不如。最后,我们关于卢克争论得不可开交,她遭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攻击,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请注意,是在床上。这使我感到肚子饿。想到在早饭前哭泣,就叫我觉得可笑。我下楼去,给自己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早餐,我一边吃,一边暗自好笑,笑卢克,笑他突然死去便一笔勾销了的那一百五十块钱,笑绿蒂以及那时刻到来时她会望着我的那种样子最后,最最荒唐的是,我想到了马克西,马克西-施纳第格,卢克忠实的朋友,拿着一只大花圈站在墓边,也许在棺材往墓穴里放的时候,他还抓了一把土撒在上面。不知怎么的,这用话说出来似乎太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显得如此可笑,但它确实可笑。马克西是一个笨蛋。我容忍他,只是因为他偶尔还可以接触一下,然后就是他的妹妹丽塔。我曾偶尔让他请我去他家,我假装对他精神错乱的弟弟感兴趣。我总能吃上一顿好饭,而那位智力低下的弟弟确实很好玩,他看上去像一只黑猩猩,说起话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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