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和黑三更半夜抵达了我家。他们把图画摊开在我面前的地板上,要求我告诉他们谁画了哪张图。使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猜头巾”游戏:先画出各式各样不同人的头饰,有教长的、骑兵的、法官的、刽子手的、财务官员和秘书的;接着,在另外一叠纸的背面写上对应的称呼,游戏的内容就是要把它凑成正确的一对。
我告诉他们,狗是我画的。我们向被卑鄙地杀害了的说书人讲述了它的故事。我说“死亡”一画必定是出于可爱的蝴蝶手,油灯的光芒在死亡的图画上愉快地摇曳着,而他此时正拿着匕首抵住了我的脖子。我记得是橄榄兴致勃勃地描绘了“撒旦”不过故事内容可能是生的说书人自己编的。“树”一开始是我画的,但树叶则是由当天咖啡馆中的众画家一起画的,故事是大家一起想的“红”的情况也一样:有一张纸被溅上了几滴红墨水,小气的说书人问我们能不能借此发挥。我们朝纸上多洒了几滴红墨水,着各自在一角勾勒出了某样红色的物品,再轮流告诉说书人自己的图画有何故事,让他能讲述给大家听。眼前这匹精美的马是橄榄所画,他的才华教人赞叹。而我记得这位忧郁的女子是蝴蝶的作品。就在这个时候,蝴蝶放下了抵住我喉咙的匕首,向黑说,确实,女人是他画的,现他记起来了。市场里的金币是众人的共同创作;而两位苦行僧人,则是橄榄的画作,毕竟他是海达里耶的后代。海达里耶教派的基本精神,在于鸡奸小男孩乞讨,而他们的教长——克尔曼的艾夫哈都德迪尼——两百五十年前就写下了教派的圣书,以诗文阐明了在美丽的脸孔中见证了真主的完美。
我请求我的艺术大师弟兄们原谅屋内的凌乱,因为他们来得太突然,我们没能事先准备。我告诉他们实在很抱歉,不能招待他们芬芳的咖啡或香甜的橘子水,因为我的妻子还在里屋熟睡。警告他们说,在这里翻箱倒柜,搜遍各种帆布、抽绳袋、印度丝绸和细棉布薄腰带、波斯印花布和土耳其挂袍,掀起每一块地毯和坐垫,翻开每一本装订的书册以及我为各种手抄本绘的零散图画,算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别想闯入内室搜寻,不要让我的手沾上鲜血。
我装出好像很害怕他们的模样,但老实说,我享受到了其中的乐趣。一位艺术家的技能取决于他是否能够留心眼前之美,严肃记下最微小的细节,并且同时往后退一步,把自己从庸庸碌碌的世界抽离,仿佛望着镜子般,自远处冷笑看凡间的世界。
因此,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是的,艾尔祖鲁姆教徒发动袭击时,咖啡馆一如平常的夜晚,聚集了四十多人,除了我之外,还包括橄榄、描边师纳塞尔、书法家杰玛尔、两位年轻的插画助手,以及最近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几位年轻书法家、美貌无的学徒拉赫米,其他几个俊秀见习生,还有六七个闲杂人等,一些诗人、酒鬼、吸大麻的和苦行僧之类的人,他们巧语哄骗咖啡馆老板让他们加入了这群欢乐而机智的团体。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袭击一开始,屋内马上陷入了混乱,应咖啡馆老板邀集前来享受低级娱乐的人们仓皇奔逃,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留下来保护屋里的物品和打扮成女人的可怜的老说书人。对此我感到伤心吗?“是的!我,家穆斯塔法,又名‘鹳鸟’,毕生投入细密画艺术,非常享受每天晚上与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坐在一起聊天、说笑、瞎扯、互相恭维、吟诗诵词、妙双关。”我坦白道,两眼直视着愚钝的蝴蝶的眼睛,一股强烈的羡嫉笼罩住了这位身形圆润、清澈大眼的男孩。我们的蝴蝶,有着孩子般的美丽双眼,学徒时,是一个俊秀而感情丰富的绝色。
接着,在他们的询问下,我向他们描述挂图说故事的起源。游走于城市街巷的说书人,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抵达这间咖啡馆展开表演工作的第二天,有一位细密画家可能受了咖啡影响,在墙上挂起了一幅画自娱娱人。伶牙俐齿的说书人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并开玩笑地表演了一场独角戏,假装自己是图画中的狗在说话,结果大受欢迎。从此后,每天晚上,他都会扮演细密画师笔下的一个角色,讲述他们偷偷告诉他的各种诙谐故事。由于艺术家们终日活在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怒火恐吓之下,说书人对传道士的讥嘲谩骂很快就引起众人的共鸣与喜爱,为咖啡馆招来了更多顾客,埃迪尔奈来的老板当然更加鼓励他的表演。
他们问我,我怎么解释说书人每晚挂在身后、他们从橄榄兄弟的屋子里搜出来的图画。我告诉他们,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咖啡馆老板,就和橄榄一样,是一个乞讨、偷窃、粗野的海达里耶苦行僧无赖。头脑简单的高雅先生听了教长的讲道,尤其是每星期五的地狱烈火惩罚篇之后,吓得六神无主,一定曾向艾尔祖鲁姆信徒们批评他们在咖啡馆的所作所为。或者甚至更有可能的是,当高雅警告他们停止惹麻烦时,脾气同样火暴的咖啡馆老板和橄榄,便共谋做掉了这位倒霉的镀金师。高雅被谋杀点燃了艾尔祖鲁姆徒的怒火,而或许因为高雅先生曾向他们提及姨父的书,因此他们视姨父为凶杀的主谋,把他给杀了。接着,为了再次报仇,他们对咖啡馆发动了袭击。
我所说的话,圆胖的蝴蝶和阴郁的黑(他像个鬼似的)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他们自顾自地搜索我的财产,兴高采烈地翻开每一个盖子,甚至连每一块石头都掀起来找。当他们在胡桃木雕纹箱里发现我的长靴、盔甲和成套战士装备时,蝴蝶幼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妒忌的表情。于是我再次向他们重复家早已熟知的事实。是第一位跟随军队参与战役的穆斯林插画家,也是能将仔细观察到的战场实景描绘于各胜利编年史中的第一位细密画家:大炮发射、敌军城堡的塔、异教徒士兵的制服颜色,遍地横陈的尸体、沿着河岸堆积如山的头颅,以及精装骑兵队的井秩序与冲锋阵。
蝴蝶要我穿上盔甲给他看。我立刻大方地脱下衫、黑兔毛滚边衬衣、长裤与内衣。借由火炉的光线,他们凝神看着我,这让我很高兴。我套上干净的长内衣,穿上冬天穿在盔甲里的红细棉布厚衬衣、毛线袜、黄色皮长靴,最后在靴子外套上绑腿;我把护胸甲从箱子里拿出来,欣喜地穿上,然后转身背向蝴蝶,用命令僮仆的气指示他绑紧盔甲的系带,并为我装上护肩;我继续套上护臂、手套、骆驼毛编的剑带,最后再戴上为庆典仪式准备的黄金镶饰头盔。穿戴完后,我骄傲宣布,从今以后战争场景再也不是过去的画法了。“再也不能允许像从前那样,描绘互相对峙的骑兵队,将双方画得整齐一致,就好像拿同一块图样,先描出我方的军队,然后翻到另一边去描出敌军的兵马。”我说“从今天起,伟大的奥斯曼画坊中创作的战争场景,将会如同我亲眼目睹并亲笔描绘的模样:军队、马匹、武装士兵和浴血尸首的混乱场面!”
蝴蝶又妒又羡地说:“画家不是画自己看见的,而是画安拉所见的景象。”
“没错,”我说“不过,我们所见的一切,崇高的安拉一定也全看到了。”
“当然,安拉看见我所见,但是他的观察角度不同于我们。”蝴蝶一副责备我的样子说:“我们迷惑中观察到的混乱战场,在他全知全能的眼中则是两队整齐划一的对峙军队。”
自然,我有话可以反驳。我想说:“我们的责任是信仰安拉,只描绘出他向我们揭露的事物,而非他隐藏的景象。”我保持缄默。我之所以沉默不语,不是因为担心蝴蝶指控我模仿法兰克人,也不是因为他不断用匕首一端敲打着我的头盔和背部以测试我的盔甲。我只是心里在盘算着,只有忍住自己,赢取黑和这媚眼驴蛋的信赖,我们才有机会摆脱橄榄的阴谋。
一旦明白在这里找不到想找的东西后,他们才告诉我究竟在搜寻什么。卑鄙凶手带着一幅画潜逃我说他们为了相同的原因已经搜过我家。既然遍寻不着,想必聪明的凶手把画藏在了某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我想到了橄榄)。然而,他们真的注意我的话吗?黑徐徐地讲述了裂鼻马的事儿,说苏丹陛下给了奥斯曼大师三天的时间,眼看期限将至。我一再询问他马的裂鼻有何重要性时,黑盯着我的眼睛,告我说奥斯曼大师分析过这个线索后,推断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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