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班奈就起身了。他站在阳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自艾自怜。海面上,第一道金光破浪而出,一辆扫街车在山的那达轰隆地驶过,一面喷水,一面刷洗人行道,以便于摩纳哥居民安心地行走。对于摩纳哥居民而言,今天又是美好、悠闲的一天,阳光亮丽,或许在他们吃午餐之前,会踱步到银行里去看望他们的金钱——这也是他一向希望过的一种生活。接着他又回到了现实中:到机场去和某个长相有如大猩猩的家伙会合,一大串危险跟在他后面,失败的机率不可谓不大;当然,还有未知的,却一定是令人毛骨惊然的惩罚方式在等着他。突然间,他的咖啡变得涩了起来。他将残渣倒太阳台上的一个天竺葵花盆中,走进房间更衣,准备投入那酷厉的考验。
他驾车沿着海岸行驶,早晨的空气十分清爽,太阳的高度很快地越过了他的肩头。
到了机场时,第一批旅客正走出大门。个个睡眼惺松,呵欠连天。班奈将那份报纸举在胸前,犹如粉红色的旗子。不知道要前来和他会合的人,是副什么德性;裘里安事业的伙伴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了。根据班奈的预测,由于意大利人的卷入,裘里安一定会在他纽约家族的成员中找一个人来补充。这人想必是和席莫相当的西西里人,刀枪等配备一应俱全的。他在诸多旅客之中搜寻,试找出一个下巴青黑,而且服装相称的家伙。
过了五分种,他并没有看见这号人物,他开始产生了一种希望:说不定移民局的人会帮他一个大忙,把他的搭档逮捕起来。这时,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差点儿没让他跳起来。
“你就是班奈没错吧?”
他转过去,看见一个女孩——个子高挑,肤色黝黑。她的双眉高高挑起,等着他的回答。“是你吧?”
班奈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是的,是的,我就是。”
“我名叫贺安娜。你的西装呢?你看来不像是那种暴徒的样子嘛!”
“天哪你是”
那女孩看见他惊讶的神情,觉得很好玩似的。“你以为你会看见谁?小熊维尼吗?
难道裘里安没对你说?”
“没有,他只要我带着报纸到这儿来。”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他就是爱玩这种把戏。”她摇了摇头。“老天爷,他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班奈仍处于轻度的惊恐中。他的预期落了空——美女取代了野兽。她的发色棕得近乎黑色,颇富光泽,剪得几乎像男人的一样短。棕色的眼眸炯炯有神。弧度优美的鼻子,橄榄色的皮肤,润泽有力的双唇。她的装束是牛仔裤,白色t恤,和一件旧的皮外套。
身高几乎与班奈等齐。
“怎样?看够了吗?”
她的问话打断了班奈的观察。“你说得没错,我原以为是个彪形大汉。”班奈让自己镇静下来,心思也灵活多了。“好了,我们去拿你的行李吧!”
那女孩朝地上一只过夜的帆布袋努努嘴。“只有这个,我没有长期抗战的打算。”
他们驾车离开机场,前往尼斯。班奈空洞的胃部和汽车引擎一样,发出轰隆之声。
他这才想起最后一餐是昨天中午吃的。他瞄了安娜一眼,说:“我饿死了,我们停下来吃个早餐,你不介意吧?”
“我没问题,好几年没喝法国咖啡了。”
她将头部往后倾斜,让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班奈不明白她的态度何以如此轻松。也许她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吧?不管怎么说,这种情况是会传染的,他发现这天早晨郁闷的心情开始高亢起来了。他把将来可能发生的恐惧搁在一旁,先专注于他的这位伙伴比较可能带来的即时危险。
他们在一家超市附设的吧台那儿找到一个室外的座位,并点了餐饮。贺安娜脱了外套,在阳光中舒展四肢。之后,她将一只修长的玉臂往后搭在椅背上。“告诉我,”她说:“你并不是裘里安那帮子兄弟之中的一个。你怎么会跟他搞在一块儿的?”
班奈从头细说。这当儿,安娜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吃着她那份火腿面包。
“事情就是这样子的。”班奈说完了,把侍者叫了过来。“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也就是说,如果我临阵脱逃了,裘里安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安娜点点头,说:“他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不喜欢成为一个输家。而且他朋友多得是,你必须相信我,那些人为了五千元、一万元,甚至会把自己的妈也给卖了。”她看了看班奈的空盘子,笑说:“我想你可以再吃些三明治。”
他又请侍者送了三明治来,并且再添了些咖啡。“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忧为一个杀人狂的老板工作。或者说,你也是他手下的兄弟之一。”他上下打量着她。“不过,你的伪装功夫实在太好了;不穿黑西装,也不配戴武器,更没有藏在花椰莱里的窃听器。
我会把你当做一个教养良好的女孩,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安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直到侍者又送来了咖啡和三明治。班奈两手抓起了三明治。“我忘记了英国人是多么地善于恭维。”她剥开一块方糖,丢进咖啡里加以搅拌。
班奈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没戴任何戒指,保养良好的短指甲上也没有涂指甲油。
“如果对于和你一决工作的人多一点了解——像是背景啦,各种资格啦,宗教信仰啦,血缘关系啦,休闲嗜好啦等等,通常会有很大的帮助。”
“好啦,好啦,”她抬起头来一看“你知道你脸上沾着三明治的碎屑吗?”
班奈抹去嘴角的三明治碎屑,倾身聆听。
“你知道纽约吧?”他点了点头。“我住在滨河大道。我父亲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我母亲则是个家庭主妇。我是生长在犹太家庭的好女孩。我猜他们是希望我能嫁给一个牙医,然后安定下来。但我想要浪迹天涯。因此就在我做大学新鲜人的那一年,我便休了学,前往巴黎。在巴黎的第一个星期,我投入了模特儿的事业。后来又遇到了一个法国摄影师。凡是你能够想到的坏毛病,在他身上全部都有,而且他的主观意识非常强烈。”她搅了搅咖啡,浅尝一口。
“最要命的是,他有吸古柯碱的习惯,简直好像一部真空吸尘器似的。到了最后,我们一块儿赚到的钱,等于都流进了他的鼻孔。我渐渐发现模特儿就像是一块肉,把脑子留在家里,没有人会管你,只要你动作够利落,更衣的速度够快就行了。反正,不管就哪一方面看来,我认为非离开巴黎不可了。然后我又想到:其一,我是个犹太人;其二,我待在大西洋的东岸。就该去拜访以色列,寻寻自己的根。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投身军旅的由来。那时我二十岁,从没有到过一个像以色列一样的地方。当时我内心有一种非常理想化的想法,觉得自己应该加入对抗阿拉伯联盟的阵线。因此我摇身一变,成了贺上土。”
班亲很难想象眼前这苗条优雅的女人,穿着刻板的以色列军装,来回操练的景象。
“最初的时候十分令人兴奋——边界巡防啦,反恐怖主义分子等等的任务。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公式。每件事情都一样,即使危险的事情也不例外。过了一阵子以后,这份工作就变得像是警察一样了。但我确实学了很多。”她笑了笑,说:“我想我是全尼斯唯一能够驾驶坦克车的女人。”
班奈环顾其他的餐桌,只见一群群女人聚在一块儿喝咖啡,准备待会儿发动对于各个商店的攻击。“确实没有看到坦克车驾驶员,只见到用信用卡作为全身装备的圣罗兰特攻队。总之,你再说下去吧!你并没有决定成为以色列第一位女将军吧?”
安娜摇了摇头“我不想。三年已经够长了。最后几个月当中,我不能忍受一些丑陋的事情。我经常在早晨醒来的时候,心里想着,不知道又要看见多少人被屠杀、被枪击,或是被炸弹炸死了?而我是个美国人,以色列甚至不是我的国家。”她耸了耸肩膀。
“因此,我就不再继续留营了,我存了些钱,打算绕道回家,取道欧洲。”她举起了咖啡杯,视若无睹地盯着班奈。从她的眼神可以得知她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他默默地等待着她再度启齿。
她回过神来。“我打算拜访威尼斯。那是我父母度蜜月的地方,他们时常谈论重游旧地的事。当我有了这计划后,就想要他们到威尼斯来和我会合。这也就是我遇见裘里安玻的时候。在圣马克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我们因为塔便车之故而结识。”
“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一定是邀你搭他的车子,请你上他的游艇去。”
“差不多就是那么糟糕的一回事。你也见过他了。他实在善于操纵人心。而当我在和一群粗鲁不文明的男人共事之余,他是与众不同的,他的约会方式也别出心裁。最好的旅馆、私人飞机、华衣美服、鲜花佳肴,无不面面俱到。我完全被包围了。我想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有水平。”她做个鬼脸,耸了耸肩。
班奈想象着军旅生活和由裘里安所提供的豪奢禁育生活的对比。“驾驶坦克车以来的大转变,是吗?如果你刚好喜欢一个老而有钱的爱托尼亚人,他倒是满有吸引力的。”
安娜继续说下去。“他当时在日内瓦有间公寓,我们就住在那里一一我住在那里。
他经常离开,去做他的生意。”
“什么生意?”
“金融方面的,房地产方面的——他谈论的无非就是这些。还有一些他是不说的。
也许有军火吧?他有些朋友,是将军级的人物。但是他总是避开我。我待在日内瓦的日子里,就是用来学法文,以及等待他回来。后来有一天,过了几年以后,他没有回来。
他派了他的一个手下,带了一大把玫瑰花来,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一切都结束了’。”
“有任何理由吗?”
“嗅,后来一切都清楚了——他曾经对很多年轻的女孩施以如此的手腕。当你二十五岁、二十六岁有一天,你就会往谷底滑落。我听说他现在是和某个法国小女人在一起。你见过她了吧?”
班奈点点头。“是秋秋,绝对不会开坦克车的。我想你一定很沮丧吧?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工作呢?”
她叹了一口气,戴上太阳镜遮住了眼睛。“五万块钱,这就是替他工作的原因,我父亲去年过世了,而我母亲在生病。我一直在做模特儿的工作,同时在苏活区的一家画廊兼差。只是医生要钱的速度永远比我赚钱的速度快。所以当他上个星期打电话给我,提出这样的待遇后,反正,我需要钱啊,我就来了。他说我受过军事训练,刚好派得上用场,只要花个几天的工夫就好。相信我,这其中绝不掺杂情爱的成分,完全着眼于生意。”她喝完了咖啡,站起身来。“我们就开始吧!”
班奈立刻站起来。“是的,立刻,报告军官,我立刻去占领机场。”
安娜穿上外套。“天啊!英国佬。你天生就这么富于幽默感的吗?”
他们驾车返回摩纳哥。一路上,安娜打着瞌睡,而班奈的情绪已大有改善了。看到了漂亮的脸孔,他总是精神大振。而且既然裘里安付了如此高价给这女孩子,让她作为他的伙伴,她一定拥有极为高明的长处。她看来不是很喜欢英国人,这也难怪。在受到裘里安那样的始乱终弃之后,她的反应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他在柯尼其某处一个紧急右转弯,安娜的头部也偏斜了,歪到他肩膀上。接下来一路上,他做着快乐的白日梦:
他们不要待在摩纳哥,他们应该一路去意大利,找一家滨海小旅馆,让他来改变她心里对英国人留下的恶劣印象。然后,他心想:“有一天早晨,他们会下楼来,看见那天杀的席莫,赤手空拳地把他们住的旅馆劈成了碎片。”
车子刚进车库大门当儿,安娜清醒了。她豁地离开他的肩膀,揉搓着眼睛。
“家,甜蜜的家,”班亲说:“我想你该知道这个地方吧?”
“裘里安曾经说过,不过我从没来过。”
班奈按了电梯的按钮。“它和旅馆套房差不多,但那阳台倒是大有看头。而赌场近在飓尺,你想试试手气的话倒很不错。”
“你去试手气吧,我先冲个凉。”
班奈看了看时间。“等一会儿,我们最好打电话告诉裘里安说你已经到了。我想他希望和你说话。”
安娜翻了个白眼。“是啊!我迫不及待。”
整个作业计划的人员安置好了。他把吐兹在坎城的助理的电话给了席莫,那人会负责送他们出海。在问到安娜之前,他还花了些时间和班奈讨论一下细节问题。安娜由班亲手中接过电话,那副模样,好像电话上有什么传染病菌似的。
她的回答简洁干脆,显然对于裘里安所说的感到十分愤怒。最后,她耸了耸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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