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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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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用力看着他。

    “帮帮我。小得子帮帮我。景芳哦也会像镇华那样可我不能我是中队长”

    “谢平,你不会的你不会的”齐景芳把谢平紧紧搂到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安慰着。

    “别光给我说好听的了!我听够了!”谢平推开齐景芳,朝楼下跑去。齐景芳怕惊动隔壁住店的客人,不敢出声爻喝,只是紧起追赶。雨,这时已经不小了,像小豆点似洒在青石板街面和两厢黑瓦房檐上,很快把齐景芳的头发和外衣再度淋湿。拖鞋跑脱了。光起袜底板。出镇市梢,二里地,就是海。谢平疯了似的朝前冲。一种几乎是绝望的感觉,叫齐景芳拼出最后一点劲,追上去抱住了谢平,她哭着,捶他:“你干吗呀?于吗呀?干吗这么没出息?你这是干吗呀”

    谢平不再挣扎。也许是冰冷的雨,也许是冰冷的海风,也许是齐景芳的捶打,也许是她紧贴住他的身子上的温暖,使他从一时内心的虚脱里渐渐缓转。他知道羞愧、内疚了。他无言地搂住籁籁发抖的齐景芳,用自己宽厚的脊背替她挡住雨。

    “回去吧”他把她拥在怀里,愧然地说。她点了点头,抽噎着。那红色的塑料拖鞋,还一正一反一横一斜地躺在青石板街面上。他弯腰拾起它们。幸亏客店里的人都挤在女会计屋里看电视。他们便蹑手蹑脚快步穿过阴暗的天井,上了小板楼

    第二天大早,天井对过的屋顶上飘浮着一层潮湿黏重的灰雾。明知谢平不会来恁早,齐景芳还是赶紧起了床,忙着漱洗,把头晚换下的衣裤洗了。到客店附近的个体户早点摊上,要了碗豆浆,要了两根“油炸鬼”吃罢,回屋等谢平。等到明晃晃的太阳光把对过屋顶上最后几片雾脚从瓦楞子缝里驱尽,天空显出春日少有的净蓝,还没见谢平来。她疑惑了;便关照了柜台上的服务员一声,锁了门,交了钥匙,匆匆往老校长家走去。谢平的倔强,谢平的热情,谢平身上种种总也脱不尽的“大孩子气”齐景芳早有所身受。但从未见他像昨晚恁样脆弱,恁样失常。离开客店时,他虽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还是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到了老校长老宅的大木门前。她本想留他下来的,跟他谈桂荣的事。这一向,羊马河和骆驼圈子都有人传,桂荣在福海县跟县中的一个副校长好上了。为了证实这一点,秦嘉还让她专门到福海去看过桂荣。问桂荣,这姓崔的副校长到底咋回子事。桂荣没正面回答,只是抽泣,只是问:你们告诉我,谢平还会回来吗齐景芳相信,昨天,在发生了那样的脆弱之后,一旦得知桂荣又“变心”谢平会留在她房里的。他需要安慰。需要一个女人的安慰。她要尽自己所有的温柔,来安抚他,亲热他她需要这样一种真挚的亲近但到末了,她没这么做。她不忍心在这时刻,再用桂荣的事伤他的心,她更不能利用他一时内心虚脱造成的脆弱“诱惑”他。她不想让他清醒后留下剜挖不去的遗憾和悔恨。假如他亲近她拥抱她,她也要他是清醒的。清醒地明白自己在拥抱什么,在亲近谁。她不要那种窝窝囊囊迷迷糊糊的寄托。况且,桂荣到底咋样,也还难说。她不能像别人曾经对她做过的那样,把“脏水”无端地朝桂荣身上泼更不能借着向桂荣泼“脏水”来赚取谢平。偌样,她成个啥了?!

    谢平在菜园里搭扁豆架。刚换上的干净衣服,褶痕还很明显。除了唇边会意地对齐景芳淡淡浮起一丝歉疚的微笑,昨天晚间那场骤起的“风暴”已经消失得全无影踪了。

    “吃了吗?”他平静地问,并递给齐景芳一小根半透明的塑料纸绳,让她相帮把边上一枝扁豆绑在小竹竿上。尔后,突然放低了声,关照道:“别对老校长和小英说什么”齐景芳忙点点头,悄悄应道:“我恁傻?!”

    一会儿,小英来叫齐景芳上她房里。谢平也要去。小英勾住齐景芳的肩头,急红了脸,对谢平说道:“我们姑娘家的事,你跟来做啥?”

    到屋里,小英插上门栓,忙返身问:“景芳姐姐,谢平昨天晚上到底出啥事体了?”

    “没啥呀”齐景芳装出很纯真的样子。“他回来淋着雨了吧?弄得挺狼狈的是吗?”她故意反问。

    小英半信半疑地看看她。这时老校长敲敲门。小英半掩住门,放他进来后,又立马把门插上,告诉老父亲:“景芳姐姐说,他没出啥事体。”

    “小齐同志,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真实情况。谢平家里把他托给了我们我们对他要负责任的。”老校长诚恳地说道。

    “真的没事儿!”齐景芳笑着挥了挥手“他在农场闯荡了十四五年,还用得着你们这么替他提心吊胆?实话对你们说吧,那可是匹百里挑一的‘好马’。你们还不了解他这家伙能干着呢!”

    上午,谢平跟老校长和小英说,要陪齐景芳去联系件公事,让他们中午不必等他回来吃饭,便带着齐景芳朝天主堂那厢走去。走过同仁堂药房门ji,见摊头上有卖桅子花白兰花的。他替她买了一串。“好香!”她没闻过这南方的花。他替她别在领尖上。“美味鲜”餐馆小吃部一个大圆煤炉上烤‘蟹壳黄“。他买了一包。好烫。他用手绢包起,让齐景芳提着。走过”泰昌糕团店“,他又站在深深挑出的旧檐下,全神贯注看了会子糕团师傅蒸那桌面大的圆糕。尔后,过顺祥布店。小德林香烛杂货铺。镇西老虎灶。培新小学。大石桥。小石桥。前边才是天主堂。修缮时用的脚手架还没全部拆除,但已露出修整后全部由灰砖砌成的哥特式尖顶。门窗上部都装饰着白大理石拱的花边。朱漆木拱门虚开着。他俩走了进去。里厢倒都已装潢得差其不多了。正前方的主祭台宽大恢宏,上头竖立着无数枝白烛形的灯管,供插着一丛丛永不凋谢的绢花。刚漆得的朱漆栏杆,则在庄重暗淡的光线中,人为地界分着”人间“和”天上“。两侧,一是圣母玛利亚的祭台,一是圣父若瑟的祭台。后身是可容百把人坐的唱经楼。上楼的梯子做在两根双人也合抱不过来的空心的大柱子里。而那些拱卫着三个祭台的花窗,则用彩色玻璃巧妙地拼出耶稣和他那十二个门徒的圣像。哪个是犹大呢?谢平认了半天也没找得出来。

    他和齐景芳轻轻穿过尖顶彩窗投下的那片光影,走出主祭台一旁的边门。屋后是个花园。

    齐景芳不知谢平干吗要带她上这儿来。

    “想找神父仟悔?做坏事了?”她轻轻笑道。但她喜欢这一路沉默地走,喜欢这沉默中无声的交流,喜欢他给她别上那幽香的花,喜欢他今天的沉静,深邃。他没回答她,只是看着她c齐景芳今天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浅色的衬衣领子翻在藏青色毛衣外头。白袜子。圆口黑布鞋。领口上还别着支钢笔。‘你今天真好看“他说。不等她红起脸啐他,他又真诚地说了句:”真的。认识你十五年,我还从来没想过,你到底好看不好看坐吧。“他们在平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阳光移到了他们的脚上,照着她的白袜黑鞋。

    “昨天晚上,我真不想再离开你房间,真想求你别让我走了真的我从来没这么过没有那么强烈地希望一个女人来收留我”他毫不困难地突然这么告诉她。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得低下头,轻轻把脸贴住了他肩头。他一动不动,由着太阳把暖洋洋的光线移到他俩的腿杆上手背上。矮围墙还没全垒齐;越过墙的缺口可以看到外头一方方生机盎然的麦田,笼罩在被阳光蒸腾起来的水汽中。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簇簇高树攒拥,掩蔽着农宅的草房瓦房。新楼旧楼、砖墙上墙。鸦在竹林里悠游地叫着:‘布谷谷——谷,布谷谷——谷“湿润的泥土的气息真能醉了人。他娘的。永恒就这么死去就这么活着他真想喊叫。‘我要走了。“他告诉齐景芳。

    “上哪儿!”齐景芳抬起头。

    “回羊马河,取我的手续。”

    “秦嘉姐没来通知”

    “我不能等了。石破天惊,孙猴子要出世了”他一把握住她温软的小手,

    “我昨天真丢人。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你给我作证。昨晚回去,我半宿半宿睡不着。天哪,我就那样倒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像一个要奶吃的孩子哭着,哆嗦着,我谢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在骆驼圈子待了十四年吗?不就是有人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这一拨子已经完蛋个屁了吗?想来想去,这十四年,大方向,我没错。镇华说得对,连沙皇时代的民粹主义者,都还提倡到农民中间去为农民服务嘛。我们上过当,受过骗,干过蠢事。谁年轻时没‘蠢’过?耶稣圣明,还上了犹大的当么!固然不错,我一事无成,已经三十三岁了。但不就是三十三岁吗?还不是四十三。五十三、六十三嘛!我起码还有四十年好活么!这十四年,算交学费。操他妈的,有什么哭天嚎地的?!再不能像镇华那样乱了自己阵脚。再不能出第二个计镇华”

    “取了手续你上哪?”齐景芳急急地问道。

    “想通了,提上劲儿来,上哪都一样。想不通提不上劲儿,请你上人民大会堂,不也得跪着往里爬?!”

    “再待两天。行吗?再陪我待两天,我们一起走”齐景芳十分艰难地说道。她不能再把话说得更袒露了。她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委婉的恳求里已经表达得够清楚的了她双手撑住冰冷的台阶,低低的垂下头,耸尖了两只肩膀,让刘海儿和鬓发都耷落下来遮住自己烘烘地烧热的脸颊。由于期待、由于羞赧、由于激烈的自制,她全身竟像热病中的寒战似的抖栗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觉出谢平跟木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同样拿两只手去撑住身两边冰凉的水泥台阶,拱起腰脊,侧过半拉脸,定定地望着自己。她便忍不住地一头扎到他怀里,呜咽道:“我只要你两天”

    谢平既没推开她,也没楼起她。这些天,他自然早觉到了齐景芳对他的种种的好,但这些毕竟到来得太迟了。他得尊重这十四年给他俩造成的种种既成事实。特别是昨天自己在镇华事件的冲击下,流露出恁些脆弱和歇斯底里之后,他开始警惕自己。如果自己还要争取一个新的十四年,二十四年,就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的防线再出现一次溃败的缺口,决不允许自己再软弱。不能了!已经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多余的精力,让自己节外生枝地去陷入某种“无端‘的纠缠。

    他明白,景芳对他的好,是真挚的,但到三十三岁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深人交往过的他,在这种越轨的“好”的面前,依然是惶惑的。一旦接受了这种“好”在他和她的心灵上会产生什么后遗症呢?会给她带来什么损害?他无所适从况且,他又想起了桂荣和老淡

    这样,整整过了十几二十分钟,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装作什么也不明白似的,淡淡地笑着:“别小孩气了。这镇子僻静得都叫我腻味了,你还待个啥嘛!走吧。不过,就是走,我们还得分开走。我得去上海再待一段,你先回吧”回到老宅,天黑许久了。老校长和小英还在灯下等他。小英烧好洗脸水,洗脚水,热来三四块方糕,两碗用上等粳米熬成的青亮的稀粥,给父亲和谢平当夜宵吃罢;又沏杯清茶,让他俩过了过嘴。老校长还嚼了口茶渣,清了牙缝。三人才各自回屋安歇。但这一夜,谢平却依然睡不着。月亮久久地在老宅灰黑的檐角上悬浮。堂屋条几上那对青花寿字双耳细颈古瓶和当间挂起的那幅文征明的“瘦石三友”六尺中堂,都蒙上一层轻烟似的氤氲。搁板上一尊高白瓷的观音,从暗处温柔地看着谢平。仿佛在问:我能帮你一点什么忙吗?小施主

    谢平朝她笑笑,这才摊开被窝,倒头睡了。一早,他起身告诉老校长和小英,他今天要约齐景芳来吃饭。老校长和小英见他气色顺畅、平和,也格外高兴,叫他快去请。他把小英叫到照壁后头,给她两张十块的钞票,让她去买一点有江北特色的菜。小英看着那两张钞票,难堪地脸红起来。她说:“没有你这两张钞票,我们就不会给你朋友准备好吃的了?下回,你再这么没意思,我报告老头子去了。”谢平忙收起钞票,走了。大同街上还清静着。一夜风雨,落下不少槐花,在檐角。风火墙、门背后。护窗板和街面上铺起,像煞一场“春雪”第二旅社里,赶早班车船的人早走过了。用不着赶车船的,则密闭门窗,还在尽情享受这一会儿最惬意的“回笼觉”只有做夜班的服务员,收拾走廊里的痰盂,做交班准备,碰出丁点钝响,反倒衬得这小客店重檐深院清晨忙中偷闲的一片寂静。谢平未及上楼,就被服务员叫住了:“谢同志,齐同志有一封信留给你”谢平一惊,忙问:“她人呢?”服务员递过信来,答道:“一早去船码头了。”谢平车转身,向船码头跑去,磕碰着不少挑担赶早市的人。启龙镇码头水浅。客轮靠不过来,只能停泊在二百来米开外的水域中。客人上下船还得靠平底驳船“摆渡”待谢平追到码头,第一只驳船已经开出三几十米。突突地排开那褐红色的浊浪,平稳地向客轮驶去。第二只驳船上客人不多,只坐半船。检票的不让谢平上驳船找。谢平只得绕过检票口,跑到更加接近驳船的岬角头上去细眺,并出力叫了几声:‘景芳。“驳船上的客人朝他瞟过几眼,没有人回应。过一会儿,倒是那只渐渐靠近铁壳火轮的驳船上站起一个女子,细看看,谢平认出那便是齐景芳

    她走了。信上说:“谢平:我一直等你到这会儿。我想,今天晚间你会到我屋里来的;不为别的,只为把白天在天主堂里刚开始了的那场谈话再继续下去,你也应该来。我一直等着。一边等,一边回想我们在一起、不在一起所经历过的那许多事等到天亮那一刻,没见你来。我只有走了。不,应该说,我是高高兴兴地走的。在天主堂后院,你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但我清清楚楚地感觉,你是明白的。正因为明白了,才要这么装。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虽然,不是更多、更充分。)我终于知道了我一直想知道的。(虽然你不肯明说,怕说出口。)我也让你知道了,我一直想告诉你的那点心事最后,我又清楚地看到,哪怕过了这样的十四年,你不会是计镇华,不会是秦嘉,不会是马连成,也不会是我齐景芳,你依然是你谢平。我为你高兴。我想,我回去,也能向秦嘉姐交待得了啦。你几时动身回来取手续?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吗?我悄悄地走了。我真怕等今天早起见到你,我又没了走的勇气。说实话,今生今世,我还头一回这么不相信自己。还有句话,我几次想说,都不敢说。你回来时,一定要先去福海找找桂荣。羊马河有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我和秦嘉姐是不相信的。希望你亲自去核实一下。

    “好了,就这样分手吧。十几天,我这荒唐人,办了件荒唐事。但也总算了了自己一生一世的一桩心愿。从此,我安心去做‘老淡媳妇’。不要多久,我要跟他结婚了。在你离开骆驼圈子之后,我又朝骆驼圈子走去。只不知,在你生活过的戈壁滩上,我还能不能找到你留下的脚印。我想我会用心去找的。我的中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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