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急找来平日和参谋长关系不太融洽的八九两个支队的支队长,要他们立即带人查封所有支队的武器库。因此,从昨天下午起,全副武装控制了联队部、马场、刑场的,只是这两个支队的人。而其他支队得到的命令,只是要他们空手到刑场集合待命。
正在庆官儿的几位姨太太处打牌的参谋长就地被软禁在那小楼里。朱贵铃拿到肖天放的供词后,便立即下令将参谋长绑赴刑场。
这时,天快亮。他们把肖天放关在正对着行刑处的一间空屋子里。一夜没睡的他,听到不断有部队往这边开来。一个分队接着一个分队跑过。脚步声整齐。口令声沉闷。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看到,整个刑场周围的土包,都被连夜紧急调来的部队占满。但这些都是不带枪械的。全副武装的那两个支队的人,此时全部署到两边的制高点上。枪口不仅对着行刑处,还对着这些来观看行刑的士兵和军官。天大亮后,一辆光板子马车把五花大绑的参谋长拉到刑场中央一个土台子跟前。
参谋长赤裸着上身。捆他时,他不肯穿衣服。只听参谋长大声喊:“朱贵铃,我也是为了你——我在你爷爷手下当过兵——”昨天半夜,朱贵铃让军纪会的人去逮捕他时,他要他们出示省总部的批文。军纪会的人拿不出这样的批文,他就跳着脚大喊过:“告诉朱贵铃,我也是为了他——”
两千六百个士兵。七百个老兵。没一个出声。大家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但都不敢出声。七个支队长带头下了跪。那七个被缴了械的支队的士兵也下了跪。他们只要求朱指挥长能允许他们替他们的参谋长穿件上衣。七个支队长脱下了七件上衣,他们跪着给参谋长穿上。后来,一颗尖瘦的子弹穿透了这七件k衣。但血没往外流。七层被弹洞烧焦的布上没一点血迹。他不让它们往外流。他不服气。他说他冤得慌。他说他的血早为这联队熬干了,让阿达克库都克灼热的猩红的毛躁的太阳烤干了。
他的确是瘦。收尸时,把他放进最窄一号的棺材里,两边还空出许多地方。收尸队去庆官儿的姨太太屋里,取来他的呢军大衣,高统皮靴,缎子面鸭绒被,三件滩羊皮坎肩,十二条加长黑围脖,成堆的雪地行军时穿的白毡袜和八顶红狐皮的皮帽,外加四盒冬虫夏草,九斤拘杞子,四捆山西黄芪,半筐川中天麻、抚松野山参和两麻袋晒成干的肉苁蓉,才最后把棺材填瓷实了。七个支队长把他抬到马车上,往大裂谷里走。开枪前,他仰起头叫过:“老子早就知道会有今朝这一天。只求你们把我埋到二十二特勤分队那些老伙计一块儿,我死也踏实了!”
大裂谷里没水。但越往里走,马车的铁轱辘越往下陷。快要走近那十来个老兵被打死的地点,马车沉得怎么弄,也不往前走了。真好像是被焊实了,或者是被什么牢牢吸住。收尸队全体出动,再加上那七个支队长,也抬不起来它。后来,年岁最大的第六支队的支队长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对着参谋长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说:“参谋长,这儿就是您的家了。您将就些吧。我们知道,您是实在没辙了,才下令开枪打死自己那些弟兄的。您心疼我们。这些年,没有您,就不会有我们。您就在这儿跟二十二特勤分队的弟兄们一起好好过。我们会常来看您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动窝了,从棺材缝里哗哗地喷出许多血,简直就像漏了底的水缸一样。这些血一直在流,直到把那十几个老兵的尸体躺过的地方全盖住为止。
几天后,朱贵铃下令重新粉刷联队部的房子。甚至把从前由参谋长规划的院中两道、林带,全改了个向。联队部大院整日价铁锹镐头闪亮。但奇怪的是,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石灰粉刷,所有房子的墙壁到最后总要慢慢涸出一种叫人坐立不安的淡红。仿佛一杯用白水冲淡了的血。朱贵铃想了想,叫人带来肖天放,让他来刷。肖天放已经有好几天滴水不进了。他吃不下,喝不进。他被搀扶下马车,刚拿起石灰刷,便从军纪会那几个穿黑长袍的人手里挣脱,冲着大裂谷参谋长的方向,扑倒,哭着叫了三声:“参谋长,是我害了你”两眼一黑,天旋地转便昏了过去。喊声刚落地,所有的墙壁立马有了动静,半个时辰后便恢复了应份的那种灰白。只不过白得总有点惨,有点黯,再不像从前那样耀眼和明净了。肖天放在卫生队住了七天。第八天开始进食。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死,不为那个家,不为自己,就这么蹬腿去了,也还是大年轻。想来想去,想到最后,认定只要指挥长肯让他活,他还是应该拼着命往下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