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酸黄瓜好吃。连集民县县长也来尝过。
说完拉冰的事,肖大来就宣布散会,没事了,各排带回,准备出发。有人蔫蔫
往外走。有人走到门口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不抓人?再回头看看肖大来。
肖大来这时正抱起张满全最小的那个娃,用自己的皮大衣裹着他,要往张家送。过
去骑兵连早上起床敲二百八十下钟,有时好些,只需要敲一百九十三下。有时能敲
到三百三十三下手不酸。拉完冰回来的第二天大早,号兵从号筒里倒出一窝还没睁
开眼也没长毛的小肉肉老鼠,扔掉两片破鞋垫,刚吹响第一声,上操的人陆陆续续
就都哈着长长的白气,在蓝玻璃似的夜空下,在操场上站成队。老兵们比肖大来还
早起。他们在操场上整整等了他一分零九秒。没人咳嗽。没人跺脚。
即便在这样隆冬漆黑一团的早晨,老兵们也都看到肖连长的眼睛像小珠子似的
发亮。
索伯军分区管辖着不短的一段国境线。驻守在边境线上的老兵自不能带家属。
按规定可以随军的干部家属,一般也都不去边卡哨所住。太偏僻。大荒凉。有时连
泥土都没有。除了石头,就是空气。家属们便集中在几个留守处里。给军官探亲假。
索伯县留守处就是其中条件比较好的一个。但它仍跟绝大多数军事设施一样,不在
城圈里。出城圈,到北山跟前,一片碎石坡,稀稀拉拉长些尖锥形的干巴草。于打
垒的院墙围起十多排红砖平房。如果不看大门口站岗的军人,那么这个大院跟别的
居民大院几乎没什么两样。煤渣道。污水坑。柴火垛。林立的烟囱管。飘扬的“万
国旗”端着尿盆的女人。集体等班车接送、在城里上学的孩子。东张西望的野狗。
富态十足的白鹅群。大白天,总是很静。晾出许多被子和床单。但这儿每天进进出
出又很热闹。每天都有假期已满、急着回哨卡去销假的军官,满面红光,着装整齐。
每天又有刚获准从哨卡赶回来度假的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军官。你看,在这院里,
过了九点,太阳比烟囱高了,才懒洋洋穿着件军绿色的球衣,单裤,在台阶上打哈
欠,伸懒腰,横着脖梗儿都不知上哪去打洗脸水的家伙,准是昨儿个才到家的。这
头一夜的辛苦兴奋,到这会儿还没转过向来哩。至于那些一早就起来忙着劈柴,晾
被子、晒干菜、清地窖。修理手推车,见人就喜笑颜开,赖了巴卿的,则至少已回
来四五天了,正在二度蜜月的高xdx潮期。还有那些突然又穿得板板正正,动作迟缓,
目光忧郁或慈祥,家门口特别平静无事的,那大概一两天里又要出发回哨所销假了。
他们虽然在一个院里住,但各自的哨卡却离得相当远,互相之间并不熟识。另有一
些,早已调到别的军分区部队或机关,因为舍不得这儿的地窖和小窝棚,舍不得这
儿的白菜和土豆,赖着没搬家的,回这儿来,跟其他军官更说不上话。说不上话,
也没啥。回这儿来,本来就是只为了还那些在老婆娃娃跟前欠下的“债”的。其他
的,一概可以不论。
这两天,肖大来也在这院里住着。留守处腾出两间房,办了个小小招待所。平
时没人上这儿来住招待所。“招待”‘的都是替院里干活的临时工。八张简陋的木
板床。被子够黑够腥臭的了。茶壶盖儿没一个囫囵整的。炉渣堵着炉门。窗帘布上
沾满了去年夏天或前年夏天或家族史更悠久的那些苍蝇崽们留下的尿点点。窗台上
总有几个没洗的碗或空酒瓶。歪歪倒。
骑兵连的连长来办事,完全可以住城里的高中档旅社或宾馆。但宋振和交代他
这个任务时,就要他到这儿来住,到这儿来把一包有关引水工程的绝密计划交给一
位来自北京的“客人”这位“客人”从合总身边来。合总已搬出陆军总医院。那
一年,陆军总医院里住满了级别比合总高得多的军方或非军方首长。他们并不是真
有病。只是需要陆军总医院这样的环境。总医院不许任何人冲击。冲不进去。在总
医院人满为患三个人才能摊到一个特别护理的情况下,病得也还不算太严重的合总
觉得还不如搬到一个表弟家去住着,照顾得更好。这个表弟自小由合总带出来在北
平读书,后来受合总影响,便进入当时的交通银行谋一个职务做掩护,实际上从事
地下工作。以后又被派到苏联去学习。回国后一直做到部长助理。就是最近,半夜
里依然有黑壳的吉姆车或红旗车,接了他去钓鱼台或中南海,应各种急差。
垦区总部的领导班子这一段变动频繁。不断有一些高级的现役军官,带着领章
帽徽,带着各自的秘书和夫人,来接替原垦区的一些领导。而且有消息,还将派一
位正兵团级的高级军官来接替合总。之所以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上边踌躇的就是
阿伦古湖引水工程。已投入数万劳力,如果必须把它进行到底,就没有任何理由在
这个节骨眼上撤换工程的主政官合总。合总的去留,自然牵连一大批十几年或几十
年跟合总一起出生入死、讦风沐雨的干部。比如迺发五。这是尤其令人揪心的事。
现在,关键的关键,要说动中央,核准引水工程继续进行,要争取一个专门为
此批示的红头文件。让肖大来交转的绝密材料究竟是些什么,他当然不知道。大概
和工程有关,这是能猜到的。
他已经和这位北京来的客人接上头了。材料也已经交转到对方手中。现在要等
合总的一个口谕。今天那位客人到军分区大院通过军线结合总挂长途去了。军分区
和省军区支持地方和垦区各级政府的一些老同志继续工作。驻本省的那些野战部队
却奉命支持新来地方政府或垦区领导机构大换班的那些现役高级军官。所以那位
“客人”只能到军分区去挂长途。临走前,他还特意留下一本内部发行的苏联小
说多雪的冬天,让大来消磨剩余的这一点时间。但多雪的冬天并没把大来
吸引住。他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觉得要出一点什么事。一件久久期待而不得的事。
把书塞到枕头底下,披上大衣,便在院里蹓跶。那位客人也住在这院里。当然他不
会住这二半破子的“招待所”他住后院,也是一排军营式的平房,只是台阶更高
些,拱形的门檐和廊柱新油漆过,没有前院那种杂乱。只有冷清。干净。没种花的
花坛。这一排平房总有七八间屋,但只住了两个客人。另一位,好像是个女客。这
一点,大来是从她晾晒在窗台上的一双黑布圆口搭攀女鞋上判别出来的。她的窗帘
别致。绝不是管理员老婆给采购的那种大路货。好像是她住进这屋后,自己添置的。
浅粉的底色上,有两棵绝对叫不上名的热带大叶藤萝科植物,贯通上下。布的质料
属于凹凸不平的泡泡纱一类。她大概是个长住客。因为从她放在台阶旁的簸箕里,
大来经常看到刚削不久的土豆皮。白菜帮子。罐头盒和一些纸屑。碎布片。但他从
来没看到屋里的陈设。那热带大叶藤萝总是冷酷而严密地封锁着两扇窗玻璃。
北京客人的窗户里也没灯光,大来只得向院外走。太阳正在落山。大院门外的
荒坡渐渐灰暗。暮色中的阳光清寂干黄。坡顶哨所的小屋却被寥廓的天空衬托得越
发奇特。有披着黑毡片的牧民走动。云层堆涌上来,好像奔跑着一条不动弹的肥肥
的大灰狗。他喜欢看那些披黑毡片的牧民,喜欢他们黑毡条里又编织进猩红的毡条,
以及流露在黑毡帽外的那许多根细辫。天上的灰狗演变成驼群。接送孩子的大客车
回来了。大来走到那几棵大杨树背后。他不大喜欢孩子们的叽叽喳喳,他妒忌这种
叽叽喳喳。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心慌起来。忽然觉出有个女人从自己背后走过。直觉
告诉他,她就是住后院的那个女客。他闻到一股清香。有水的声音。风带起淤泥的
浓烈。苇叶在摇摆。他忙回过头去,只看见她的一点背影。她走得很快,那水声和
风声隆隆。她穿着一件紫酱红或朱砂榴色的高领毛衣,当然还穿着件军用皮大衣。
一只手里提着个医用采血箱,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挽着一件白大褂。她走路的样子,
很像一位他一直期待着能再见一面的熟人。他跟了上去,等她走到那间挂有热带藤
萝图案的大窗帘屋子门前,掏钥匙开锁时,他看清了,她果然就是苏丛。他太高兴
了。但没马上冲过去。相反,却闪避到墙拐角的那一面去了。不想让她这会jl认出
他。他需要一个整块的时间去见她,对她说很多很多的话。有太多的话要说。要拼
命说。他听见她关上门进屋去了。回到招待所,又等了一个小时,北京客人才回来。
他有一辆自己驾驶的专用吉普,军分区拨给的。传达完了合总的口头指示,他问肖
大来,你还没吃晚饭吧?快去吃快去吃。大来这才出了那屋,在清新冰凉的夜空下
镇静一下,然后去敲响苏丛那间屋的门。窗台上的布鞋已经收进去了,窗帘映出不
算明亮的灯光。
门虚掩着。炉子上的水壶在嘘嘘喷气。矿石收音机暗哑地单调地播放着千篇一
律的雄壮的进行曲。却没人来开门。迟疑了一会儿,他叫了一声:“有人吗?”便
往里进。过道很深、很暗。他以为这个院里的房子,不会有这么深的过道。一路走
去,总在磕碰。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他擦擦汗。后来看见苏丛端着碗小刀面,正在
过道的尽头等着。她好像早知道他要来。身后的桌上,早盛好一碗面条,还备好一
碟油泼辣子,一碟蒜泥,另有个大盘子,码放着几个热热和和的白面馍。每个馍足
有四两。或半斤。
“你好”他喃喃。想叫声‘老师“,但没叫得出来。
“洗手。”她吩咐,没半点寒暄。好像他是她这儿的常客,每天都上这儿来陪
她吃晚饭似的。“快洗。”她朝屋子一头的脸盆架颔首示意。
他听话地去洗手。自己也奇怪,怎么这么听话。水里飘浮起阿伦古湖的腥凉气。
他悄悄打量她这屋子。虽说是里外间,外间的几面墙壁几乎全让同样高大的白漆试
管架占满。那试管架一直顶到天花板。每一层上都密密地插满了同样粗细同样长短
的玻璃试管。试管口一律用严格消过毒的软木塞堵得严严实实。还有老式的显微镜。
酒精灯。烧瓶和试剂。
“这一向还好?”她慢慢挑起两根滑溜的面条,用洁白而细长的牙尖去接住。
“挺好。”他伸手去抓白面馍。在向往已久的老师面前,他竟然拘谨。他自己
也恼火。相反,苏丛却放松到了极点。没等喝完面条汤,她就后仰起,靠在椅背上,
把脚远远地伸出,甚至伸到大来坐的凳脚旁边,跷起小巧的皮靴尖,轻轻晃动。自
从一个人搬到这儿来住以后,她确有重获“解放”的感觉。她双手托住碗底,把碗
放到自己圆实的小腹上。听大来说往事,隔好大一会儿,才垂下头去,挑一筷面条,
稀溜溜地吸进尖起的嘴里。有一缕黑发松散地掠过她短而细的眉梢,弯弯地垂到嘴
角边。因此,她经常像个调皮的活跃的小姑娘似的,不是去咬住那缕带着卷的头发,
就是扁起嘴来吹弄它。她知道他一直在欣喜而又羞涩地打量她。她知道他已经懂事
了,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看到她的脚白,就会在众人面前什么也不顾忌地叫喊。
但她还是喜欢他的拘谨和羞涩。自从到过哈捷拉吉里镇,亲身体味了那种遥远偏僻
颠簸闭塞寂静和沉闷后,她越发珍惜大来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直率和单纯。单纯和热
情。热情和忧郁。她想起发芽的土豆。那脆生生外貌狰狞到发紫的芽茎。她想象它
们日后的美丽,由此生发的白花的咀嚼时满嘴流淌的汁水。她常常觉得他身上有一
股不是什么人都能抑遏得住的力。如果说姐姐苏可曾先后在两个男人身上(林德神
甫和宋振和)崇尚过他们精神的力,那么作为妹妹的苏丛,一直渴望得到的,就绝
非止于精神的力了。她越是在大来面前装得放松、漫不经心,其实,心底里越在这
长大了的男孩身上用心寻找那种促使他能从“一个被勒令退学的中学生”跨越到
“骑兵连连长”的力。太阳使他黝黑。但又是谁使他具备了那种力?他总是有一股
大孩子的单纯。天哪,她真想去拉住他的手。一到他面前,她总觉得他们早就相识。
从未分过手。本该如此。
这种奇怪的感觉他也有。最初自然是因为他觉得她长得像妈妈。有一次,在石
叔的照相馆门口遇见她,他鼓足勇气请她到照相馆里,脱光了脚,换上黑袍,完全
装扮成妈妈当年的模样,照了张相。但后来他觉得她使他不能忘记的,绝不是她已
经给他的,而正是他要在她身上寻找的。他不否认这里包含依恋和安慰,但肯定还
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她像一部读不完的书。虽然并非深奥到难懂。
“吃呀,上我这儿来,还大脚装小脚?”她的口气依然像个物理教员。依然把
脚远远地伸到他面前,把面条碗托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泅洋离开索伯县后;她完全可以仍然住在县委大院里,但她不愿意。她觉得自
己只是个普通的血液科的大夫了。她请姐夫帮忙,找军分区的熟人,在这儿“租”
到了这么间房。
大来继续把手伸向那四两一个的白面馍。他已经记不住自己究竟吃了几个。四
个?五个?也许更多。他不敢朝苏丛晃动的靴尖斜过一丝丝眼光去,虽然他很想看。
后来她笑了,脸红了。知道,如果一个劲督促下去,他会顺从地把这一笼屉五斤白
面馍全吃下去的。她赶紧收拾碗盏。
“你不教学了。为什么?”等苏丛收拾好碗盏,洗干净双手,又搽上护肤霜,
重新落座后,肖大来问。
“我本来就不是个教员。”
“这些玻璃试管里都是些啥?”
“血样。”
“血样?管啥用?”
“你别问。一时也跟你说不清。今天,我能抽你一点血吗?”
“尽管抽。要多少都行。”
“我可不开人血汤小吃铺。”她笑道。搬出整套白净光亮的抽血器械,用一个
雪白的搪瓷盘子托着。她抓住他的手的时候,心里涌过一阵战栗。也许是经验,也
许只是一种直觉,她预感,她将得到一份跟所有已采集到的几千份血样完全不同的
血。她甚至为此而手忙脚乱了。一根细长的玻璃吸管因此掉到搪瓷盘子里,差一点
折断。一阵狂风吹来,撞开房门。她不知所措,只知紧握住大来的手,让风扫过所
有的玻璃试管,发出风铃的脆响。悠远。到后来才慌张地扑去关门。从大来的手上,
她觉出他年轻的壮实,他年轻的涌动,他年轻的坎坷、艰难。她竟感动得心乱起来,
探身去取酒精棉球时,都没注意到自己贴他太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竟触着了他
坚硬的肘头,宽松的毛衣拂着了他燥热的耳廓,这些他都感受到了,都使他一动都
不敢动。
先侧过他脸,采了一点耳血,尔后又捋起他袖管,从静脉里抽了一管血。按说,
50cc就够了。但抽到所需量时,她没停止。她停不下来。她惊讶那血的颜色,血的
急迫,鲜活,纯净。它们是那样地想到外面来,几乎不用她挪动针筒的抽杆儿,就
直往针筒里涌。它们紧贴住半透明的筒壁,像扑上沙滩的浪峰,像穿越浪涛回到礁
石上来的企鹅群,一个劲儿地向上蹿冒当她从惊讶中清醒过来时,涌入那粗大
的针筒里的血,可能已超过200cc了,而且还在继续往里涌。
‘行了吗?“她慌张地去问大来。
大来笑了。他不明白苏丛这会儿为什么显得那么忙乱。行不行该问谁呀!他温
和地看着面前这个“大夫”他真不愿意她停止抽取,不愿她转身去收拾器械,不
愿她忙于往血样里添加各种保鲜防凝的剂液。不愿她离开他。他体会到了她那从衣
服里透出的体热。她小腹的坚实和柔韧。她全部的清新和搏动。假如没有顾忌,他
会去抓住那件松软的毛衣,但他不敢。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不能吸人更多的她的
休息了。哦,阿伦古湖畔潮湿的草滩、独立的小木屋和渔网的腥咸。有人说,即便
是最强有力的男人,一走到他真正喜爱的女人面前,有一个很短的瞬间,他也会陷
入一种祈求依恋的儿童心态中。或者说“胎儿期心态”大来这时说不上来也不敢
这样去透彻地想明白自己对苏丛的向往究竟是什么,但他却无可避免地陷入了这样
一种软弱无力的状态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往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坠落。他紧紧抓住
了椅背,把所有的牙齿都咬得嘎吱嘎吱硬响。只是在苏丛连着提醒催促他“放松”
后,才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针头从蓝色的粗大的静脉管里拔出,依然不甘心的血很快把揉捂针口的酒精棉
球染得透红。他发觉苏丛忽然间变得冷淡了。他愕愣。不知道仅此一会儿工夫,自
己又怎么得罪了她。她只是不做声,机械地做着采血的下一步工序,给大来沏了杯
多维葡萄糖水,也只说了句:“喝两口。免得头晕。”大来听话地端起水杯。他木
然。他当然不会知道,在刚过去的那一刻里,苏丛心底所发生的一切。当她扳过大
来的脸,给他消毒耳垂之初,她想的还是怜惜。男孩。但当自己纤细的手指触到他
那厚实的耳廓时,她诧异地震动了。是的,她还从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他。他的头
颅几乎已经贴到了她胸部。宽阔硕厚的头顶,突出而傲慢的后脑勺,浓黑刚硬的头
发,还有粗壮的脖梗儿俯看下,更显宽厚坚实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线条简练的五
官。丰满黑褐的嘴唇上风沙所造成的纵裂,毛孔的粗糙。皮肤的皱褶。雀斑。她从
没想到他竟是个这样成熟的男人。他缓重起伏着的呼吸竞会使她感到那样一种压迫。
仿佛走近了另一尊十分高大的石刻狮身人面像。自己忽然间变得十分柔弱、细小,
渴盼中,她想扶住一种坚毅。一种宽容。一种体贴。一种火热。希望有什么来融化
了自己。她那样欣喜而敏感地接受了他那坚硬的肩头在她小腹部一下下偶然的碰撞
几秒钟。她哆嗦了一下。她问自己,怎么了。她忙避开。在试管架没被灯光照
到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稍稍待了一会儿。她有些怕。怕他那还完全鲜红的血。也
怕她自己因为一个月前,她发现她自己的血也在褪去那仅有的一点鲜红,在粉
淡的趋向中,生出小虫似的白颗粒
不能这样接近。
是的,不能。
于是他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中分手。她又忙了半夜。去敲开好几位军械师
的家门,请他们帮着修理不转了的离心机。而他,这一夜简直就没睡。他先照直地
走出院门,伴着黑影憧憧的大树,呆望县城里迷离的灯火。山影压到头上,仿佛即
刻间就要倒下。军队的大院,按时关闭大门,按时熄灯。他只得回招待室。熄灯号
吹过,他看见苏丛的窗户里仍然亮着灯。他想,她或许会来敲他的门,跟他说句啥。
明天,天不亮,他就得走了。他告诉过她。她会来告别吗?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根本不可能。假如她愿意跟他道别,刚才分手前她也就不会那么冷淡。她突然间的
冷淡,也使他不敢再造次。况且,夜已很深,再去敲门,也不合适。他毕竟已不是
那个看见老师的脚白便会不顾一切惊叫的土毛孩了。他烦躁,莫名其妙地内疚,并
自愧地等待。明明知道,烦躁也罢,内疚也罢,等待也罢,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但
他还是烦躁、还是内疚、还是等待,一直到约定的军车,在约定的时刻,开亮强力
的车前灯,逼近留守处大门口接他返回木西沟时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