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布隆维斯特到莎兰德位于伦达路的公寓前门接她,载她到诺拉火葬场。仪式过程中,他一直陪在她身边。有好一会儿,只有他们两人和牧师在场,但当葬礼开始时,阿曼斯基悄悄来了。他向布隆维斯特微一点头,站到莎兰德身后,手轻搭在她的肩上。她点点头却没看他,好像已经知道是谁,接着便不再理会他二人。
莎兰德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母亲的事,但牧师似乎和她母亲去世时待的疗养院中的某人谈过,因此布隆维斯特得知死因是脑溢血。仪式进行之际,莎兰德一言不发。牧师有两度转向她时思绪忽然中断,而莎兰德只是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结束后,她转身就走,没有道谢也没有道别。布隆维斯特和阿曼斯基长长吸了口气,彼此对看。
“她心情真的很不好。”阿曼斯基说。
“我知道。”布隆维斯特说:“你能来真好。”
“这我可不敢确定。”
阿曼斯基直视着布隆维斯特的双眼。
“如果你们俩要开车回北部,多注意她一点。”
他承诺会多留意。他们便在教会门口互道再见,也向牧师道别。莎兰德已经上车等着。
她得跟他回赫德史塔取回摩托车和她向米尔顿借用的设备。直到过了乌普萨拉,她才打破沉默问起他的澳大利亚之行。布隆维斯特前一天很晚才降落阿兰达机场,因此只睡了几小时。他边开车边说海莉的事,莎兰德安静地听了半小时才开口。
“烂女人!”她骂道。
“谁?”
“该死的海莉范耶尔。如果她在一九六六年做点什么,就不会让马丁继续强暴杀人三十七年。”
“海莉知道她父亲杀害女人,却不知道马丁也参与了。她只是逃离一个强暴她,还威胁她若不服从就要说出她淹死父亲的事的哥哥罢了。”
“狗屁!”
接下来他们便一路沉默到赫德史塔。布隆维斯特已经迟到,因此让她在前往海泽比岛的岔路口下车。他问她是否愿意在这儿等他回来。
“你想在这儿过夜吗?”她问道。
“应该会。”
“你要我在这儿等你吗?”
他下车绕过去伸出双臂环抱她,却被她几近粗暴地推开。布隆维斯特往后退了一步。
“莉丝,你是我的朋友。”
“你要我留下来,今晚陪你上床吗?”
布隆维斯特凝视着她许久,然后转身上车,发动引擎。他旋下车窗。莎兰德的敌意明显可见。
“我想当你的朋友。”他说:“如果你有其他想法,那么就不必等我回家了。”
弗洛德让他进病房时,亨利穿着整齐地坐在病床上。
“他们打算让我明天出去参加马丁的葬礼。”
“弗洛德跟你说了多少?”
亨利低头看着地板。
“他告诉我马丁和戈弗里都干了哪些好事。我怎么也想不到情况会糟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海莉后来怎么了。”
“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她没死,她还活着。你愿意的话,她很想见你。”
他俩直瞪着布隆维斯特,仿佛世界倒转了一般。
“我花了不少力气才说服她来,但她还活着,过得很好,而且现在就在赫德史塔。她今天早上到的,应该一小时后就会到这里来,如果你愿意见她的话。”
布隆维斯特必须从头细说整件事。有几次亨利打断他,或是问问题,或是请他重述某件事,弗洛德则不发一语。
故事说完后,亨利静静坐着。布隆维斯特原本担心老人会承受不了打击,不过亨利并未显得情绪激动,只是在打破沉默时声音变得有些浑浊。
“我可怜的海莉。她怎么就不来找我呢?”
布隆维斯特瞄了一眼时钟,还有五分就四点了。
“你想见她吗?她还是担心你知道她所做的事之后,不愿见她。”“”那么那些花呢?”亨利问。
“回来的时候,我在飞机上问过她。在这个家族里,除了阿妮塔之外,她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所以,花当然是她送的。她说她希望不必现身,你就能猜出她还好好地活着。但因为阿妮塔是她唯一的消息渠道,而且她一毕业就移居国外再也没有来过赫德史塔,所以,海莉对此地的情况所知有限。她一直不知道你有多么痛苦,也不知道你以为是谋害她的人在作弄你。”
“我想花应该是阿妮塔寄的。”
“她在航空公司做事,足迹遍及全世界。所以,她人在哪里就从哪儿寄出。”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阿妮塔帮她的?”
“出现在海莉房间窗口的人就是她。”
“但她也有可能卷入她也可能是凶手。你是怎么查出海莉还活着?”
布隆维斯特注视范耶尔良久,随后露出他回到赫德史塔后的第一个笑容。
“阿妮塔与海莉失踪有关,但她不可能杀她。”
“你怎能如此确定?”
“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密室侦探小说。如果阿妮塔杀害海莉,你早在几年前就会找到尸体。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帮助海莉逃离与藏身。你想见她吗?”
“我当然想见她了。”
布隆维斯特在大厅电梯旁找到海莉。起初他没认出她,因为前一晚在阿兰达机场分手后,她又将头发染回棕色。她穿着黑色长裤、白衬衫和一件优雅的灰色短外套,显得容光焕发,布隆维斯特俯身给了她一个鼓励性的拥抱。
布隆维斯特开门时,范耶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招呼道:
“嗨,亨利。”
老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接着海莉走过去亲吻他。布隆维斯特朝弗洛德点头示意后,关上了房门。
布隆维斯特回到海泽比岛时,莎兰德不在小屋里。录影器材和她的摩托车都不见了,连同装衣物与盥洗用具的袋子也都带走了。小屋好像空荡荡的,顿时给人一种陌生而不真实的感觉。他看着工作室里一叠叠纸张,这些全得放进纸箱,送回亨利的宅子,但他却下不了决心动手清理。他开车到昆萨姆超市买了面包、牛奶、乳酪和一点晚餐吃的东西,回到家后烧水煮咖啡,然后坐到院子里,什么也不想地看晚报。
五点半,一辆出租车过桥而来,三分钟后又原路折返。布隆维斯特瞥见伊莎贝拉坐在后座上。
七点左右,他正在屋外的椅子上打盹,弗洛德叫醒他。
“亨利和海莉怎么样了?”
“终究是拨开这片愁云惨雾见到月明了。”弗洛德浅浅一笑。“你相信吗,伊莎贝拉冲进亨利的病房。她显然是看到你回来而完全失控,对着他大吼大叫,要他别再为了她的海莉搞得鸡犬不宁,还说都是因为你多管闲事才害她儿子丧命。”
“她这么说也没错。”
“她命令亨利立刻将你解雇,永远赶出这块家族产业,还叫他再也不要寻找鬼魂了。”
“哇!”
“她看也不看坐在床边和亨利说话的女人,想必以为是公司员工吧。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海莉起身对她说‘妈,你好’的那一刻。”
“结果怎么样?”
“我们找了医生来检测伊莎贝拉的生命迹象。此时此刻,她仍不肯相信那是海莉,还指控你拖来一个冒牌货。”
弗洛德还要去找西西莉亚和亚历山大,告诉他们海莉死而复生的消息。他匆匆离去后,留下布隆维斯特独自陷入沉思。
莎兰德在乌普萨拉北边一处加油站停下来加油。在此之前,她始终咬着牙,双眼直视往前骑。加完油后,她很快付了钱跨上摩托车,骑到出口时,忽然心生犹豫,停下车来。
她依旧心情恶劣。离开海泽比时,她怒火中烧,但一路骑下来,愤怒已慢慢平息。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生布隆维斯特的气,甚至不知道是否在生他的气。
她想到马丁和该死的海莉和该死的弗洛德,还有坐镇在赫德史塔掌控自己的小帝国却又彼此钩心斗角的范耶尔家族成员。他们竟然需要她的协助。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在街上绝不会和她打招呼,更逞论向她透露自己丑恶的秘密。
一群该死的无赖!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当天早上刚火化的母亲。她再也无法弥补。母亲一死就表示伤口再也无法愈合,因为想问的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
她想到在火葬场时站在她身后的阿曼斯基。她应该跟他说点什么,至少暗示一下她知道他来了。但要是这么做,他就会以此为借口安排她的生活。他会得寸进尺。而且他永远不会了解。
她想到律师毕尔曼,他仍是她的监护人,但至少目前表现得中规中矩,一切都听她的。
她感到一股难以消解的恨意油然而生,不禁咬牙切齿。
接着她想到布隆维斯特,很好奇他若知道她被法院判定接受监护,她的整个人生就像个鼠窝,不知作何感想。
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生他的气,只是当她一心想杀人的时候,刚好把气发泄在他身上。拿他出气根本没有意义。她对他有一种奇怪的矛盾心理。
他插手管别人的闲事,还不时刺探她的生活,而且可是她还是喜欢和他一起工作,尽管那种感觉——和某人一起工作的感觉——很怪异。她并不习惯,但令她意外的是并不痛苦。他没有干涉她,没有企图告诉她应该怎么过日子。
当初是她引诱他,而非他主动。
何况结果令人满意。
那为什么她又想当面踢他一脚呢?
她轻叹一声,忧郁地抬起双眼看着一辆大货车从e4公路呼啸而过。
八点了,布隆维斯特还坐在院子里,忽然听到摩托车轰隆隆地过桥,接着便看见莎兰德骑着车朝小屋而来。她支起摩托车,摘下安全帽,走到院子的桌边摸摸已经空了也冷了的咖啡壶。布隆维斯特站起来,惊讶地瞪着她看。她拿起咖啡壶走进厨房,再出来时已经脱掉皮衣,只穿牛仔裤和一件t恤,上头写着:我是货真价实的婊子,试试看吧。
“我以为你已经到斯德哥尔摩了。”他说。
“我在乌普萨拉掉头了。”
“够累人的。”
“屁股酸痛。”
“为什么掉头?”
没有回答。他们喝着咖啡,他耐心地等她开口。十分钟后,她略显迟疑地说:“我喜欢有你做伴。”
这种话她从来没说过。
“我觉得和你一起查这个案子很有趣。”
“我也喜欢和你一起工作。”他说。”嗯。”“事实上,我从未和这么厉害的调查员工作过。没错,我知道你是黑客,还跟一群可疑的人鬼混,所以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在伦敦进行非法窃听,可是终究有所收获。”
这是她坐下来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他知道她太多秘密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懂电脑,也从来没有阅读与吸收的问题。”
“你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他轻轻地说。
“我承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且不只是电脑和电话系统,还有我的摩托车引擎、电视、吸尘器、化学程序和天体物理学公式。我是个疯子,我承认,是个怪胎。”
布隆维斯特皱着眉头,静坐了好一会儿。
亚斯伯格症候群1他心想,或是类似症状。当他人只能辨识一片噪声,他们却能看出其中的模式,了解其中的抽象逻辑。
莎兰德低垂双眼盯着桌面。
“若能拥有这种天分,大多数人应该都会不计代价。”
“我不想谈。”
“那就不谈。回到这里,你觉得高兴吗?”
“不知道。也许做错了。”
“莉丝,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友情的定义?”
“就是你喜欢某个人。”
“当然,但你为什么会喜欢某个人?”
她耸耸肩。
“友情——依我说呢——建立在两件事情上。”他说道:“尊重和信任。这两点必须同时存在,而且是互相的。或许你尊重某人,但若不信任他,就谈不上友情。”
她依然保持缄默。
“你不想和我谈论你的事,我能理解,但总有一天你得决定信不信任我。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但不能只有我一厢情愿。”
“我喜欢和你做ài。”
“性爱和友情毫无关系。当然,朋友也可以有性关系,但面对你,若要在性爱和友情之间作选择,我会选择哪一个是毫无疑问的。”
“我不懂。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做ài?”
“你不应该和工作伙伴发生性关系。”他喃喃地说:“这样只会惹来麻烦。”
“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或者你和爱莉卡并没有每次一逮到机会就上床?更何况她结婚了。”
“爱莉卡和我我们的关系早在一起工作之前就开始。至于她结婚与否,完全不关你的事。”
“我懂了,现在忽然变成你不想谈论你自己了。刚刚还在跟我说友情是信任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在朋友背后议论她,那等于违背她对我的信任。我也不会和爱莉卡在背后议论你。”
莎兰德想了想。这番对话变得有点奇怪,她不喜欢奇怪的对话。
“和你做ài的感觉真的很好。”她说。
“我也有同感可是我的年纪都已经够当你父亲了。”
“我才不管年纪。”
“不,你不能忽略年纪的差异。这样的关系是无法持久的。”
“谁说要有持久的关系来着?”莎兰德说:“我们刚刚结束的这个案子里,扮演主要角色的都是性变态的男人。如果让我决定,那种男人就该全部消灭,一个不留。”
“至少你不会妥协。”
“不会。”她又对他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至少你和他们不同。”她说着站起身来。“现在我要去冲澡,然后应该会光着身子上你的床。如果你觉得自己太老,就去睡行军床吧!”
不管莎兰德有哪些障碍,羞怯肯定不是其中之一。每次与她辩论,他总是输的一方。过了一会儿,他洗完咖啡器具后也进了卧室。
他们十点起床,一起冲过澡后便在院子里吃早餐。十一点,弗洛德来电说葬礼将在下午两点举行,问他们打不打算参加。
“我想就不要了。”麦可说。
弗洛德说六点左右他想过来谈谈,麦可回答说没问题。
他花了几小时将纸张分类放进纸箱,带到亨利的工作室。最后他手边仅剩自己的笔记本和两本与温纳斯壮有关,但已六个月未翻阅的资料夹。他叹了口气,将资料夹塞进袋中。
弗洛德来电说要迟一点过来,结果到八点左右才来,身上还穿着参加葬礼的礼服。他一脸苦恼地坐到厨房长凳上,并欣然接受莎兰德端来的咖啡。她坐在一旁的桌前打电脑,布隆维斯特则问起整个家族对海莉再次出现的反应。
“可以说让人忘却了马丁的死。现在媒体也发现了。”
“你要怎么解释这个情形?”
“海莉和快报一名记者谈过。她的说法是她因为和家人处不来才离家,但由于她领导着一个资产非常雄厚的企业,所以,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布隆维斯特轻轻吹了声口哨。
“我察觉在澳大利亚养羊确实有利可图,但没想到那个农场经营得这么好。”
“她的牧羊场确实经营得有声有色,但那不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科克兰公司另外还有矿业、猫眼石、制造业、交通业、电子业等等事业。”
“哇!那接下来会怎样?”
“老实说我不知道。一整天陆陆续续有人来,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家族聚会,弗德烈和约翰两房的人都来了,还有不少较年轻——大约二三十岁——一代的人。今晚在赫德史塔的范耶尔家人很可能有四十人上下,其中有一半在医院搞得亨利筋疲力竭,另一半则在大饭店和海莉说话。”
“海莉必定引起了大轰动。有多少人知道马丁的事?”
“目前只有我、亨利和海莉。我们谈了很久。关于马丁以及,你所查出的他那不堪的一生,几乎让我们无心顾及其他。这件事让公司陷入重大危机中。”
“这个我明白。”
“没有法定继承人,不过海莉会在赫德史塔待一阵子。家族正在商量哪些部分属于谁,继承权如何分配等等。其实海莉若一直留在这里,将会分到很大一份。真是噩梦一场。”
布隆维斯特笑了起来,弗洛德却毫无笑意。
“伊莎贝拉在葬礼上崩溃了,现在进了医院。亨利说他不会去看她。”
“做得好。”
“不过,阿妮塔要从伦敦回来了。下星期我准备召开家族会议,这也将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参与。”
“新总裁会是谁?”
“毕耶想争取,但他不可能。暂时会由病榻上的亨利代理总裁职务,直到我们从外面请到人或由家族某个成员”
布隆维斯特扬起眉毛。
“海莉?你在开玩笑吧?”
“有何不可?她是个非常有能力又受尊重的女强人。”
“她在澳大利亚有公司要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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