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终于成功地打破了僵局,在他和特西格诺利之间重又开始了令人振奋的来往和思想交流。许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听天由命、忧郁情绪中的特西格诺利,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朋友完全正确,他被吸引回转卡斯塔里学园,事实上只因为他渴望获得精神治疗,渴望心灵光明,渴望卡斯塔里式的快乐。他开始频繁拜访克乃西特,即便没有公务要办也仍常去,使一旁观察的德格拉里乌斯产生疑虑。没过多久,克乃西特便完全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情况。其实特西格诺利的生活并不如克乃西特第一次发现问题时所想象的那么特殊和复杂。普林尼奥青年时代曾经遭受过~些屈辱和失望,因天性热情、积极而更感痛苦。他曾试图成为世俗世界和卡斯塔里之间的中介人和协调者,但他不仅没有成功地以自己的出身背景与个性综合调和世俗世界和卡斯塔里的不同特征,反而使自己变成了~个又孤独又苦恼的局外人。
然而却不能说他是一个纯粹的失败者,因为他已在失败和放弃的情况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个性。
他觉得自己似乎白受了卡斯塔里的多年教育,至少目前看来,这种教育带给他的唯有矛盾和失望,以及他的天性很难承受的孤单和寂寞。更为严重的是,自从他不得不踏上这条自已无法适应的荆棘丛生的孤独道路后,又不山门主地干了形形式式的蠢事,以致更加扩大了艰难的困境。具体地说,他早自学生年代便已与家庭不和,尤其与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特西格诺利的父亲虽不是一位实际的政治领袖,然而他也和特西格诺利家族的历代先辈一样,一生都积极支持保守党的政府及其政策,一贯敌视任何革新运动,反对一切不利于现政府的要求和分享成果的权利。他不信任没有声望和地位的人,他忠于古老的秩序,时刻准备为任何他视为合法与神圣的事业作出牺牲。他虽然不信仰任何宗教,却一直是教会的朋友;他虽然也并不缺乏正义感、仁慈心,也乐于助人,却全力顽固地反对佃农们为改善处境而作的努力。他总以自己政党提出的纲领和口号来证明自己严酷的理由,表面似乎辩护得很正确,其实不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并非出自信心和自己的见解,而是盲目地忠实追随他那一阶层人士的观点以及自己家族的旧传统。他在崇尚骑士精神和骑士荣誉之际,也同时强烈藐视一切地认为带有现代、进步或者革新标记的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物,一旦发现亲生儿子竟在学生时代就已亲近某个明日张胆标榜现代化的反对党派,甚至加入其中时,对他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难以按捺失望与激怒之情。当时有一位青年才子刚从旧中产阶级自由党中炫人耳目地脱颖而出,组建了一个左翼青年政党,此人便是政论作家、青年议员、演说家维拉各特。他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偶尔也会被自己的雄辩大论所动而自命为民意代表和自由英雄。
维拉各特常在大学城中公开演讲以争取青年学子,确实收获不小,年轻的特西格诺利就是他的许多热情听众之一。特西格诺利对当年的大学教育感到失望,正在寻求新的立足点以替代让他厌烦的卡斯塔里思想,他在维拉各特的演讲里听见了某种新的理想和纲领,立即便被吸引了过去。他钦佩维拉各特的热情和挑衅精神,他的机智,他的谴责控诉能力,他的堂堂仪表和言词,不久便加入了纯由维拉各特崇拜者组成的学生团体,效力于这个青年党派及其目标。
普林尼奥的父亲一听说这个情况,立即动身来到儿子身边,在盛怒之下生平第一次对儿子大发雷霆,责备他不该结党营私,背叛父亲,背叛家族和家庭传统,命令他痛改前非,立即与维拉各特及其政党断绝关系。这么做无疑不是影响儿子的好办法,因为这位青年已甘为自己党派牺牲生命了。普林尼奥面对父亲的盛怒,只是站起身子向父亲申明:他赴精英学校就读十年,又在大学学习多年,并非为了放弃自己的观点和判断能力。他决不容许一帮自私自利的贵族地主来规范他对国家、经济和正义等等的见解。他援引维拉各特为例证,说明维拉各特仅以古代伟大的护民官为楷模,只知道也只执行纯粹的、绝对的正义与人性,而不顾及自己的或者他那一阶层的利益。
老特西格诺利发出一声苦笑,告诉儿子说,至少得修完学业之后才可插手成人事务,并且也认为自己确实不懂得多少人生和正义之类,只知道儿子是一个古老的高贵家族的后裔,如今成了不肖之子,竟从背后向父亲插上一刀。父子两人越吵越厉害,口不择言,竟说出了伤人的话,直至老人好似突然在一面镜子里望见了自己气得变了样的脸容,在羞愧中住了口,随即默默走开了。
从此以后,普林尼奥与家庭之间原来具有的亲密愉快的关系便不复存在了,因为他始终忠于自己的党派及其新自由主义思想,甚至更进一步,在他完成学业后直接当了维拉各特的亲信助手和合作者,几年之后又成了维拉各特的女婿。也许由于他在精英学校所受的教育,或者由于他回返世俗世界面临的艰难处境,毁环了普林尼奥的精神平衡,使他受到种种问题的折磨,以致被这种新关系拖入一种又危险又艰难的进退维谷境地。然而,他却也因而获得了一些确有真正价值的东西,也就是信仰、政治信念以及个人与党的关系,这些正是每个向往正义和进步的青年所需要的。维拉各特成了他的老师、领袖和年长的朋友,首先是他对维拉各特无保留地景仰和爱戴,反过来对方似乎也很需要他和重视他,于是他的生活有了方向和目标,更有了具体的工作和使命。他的收获可谓不小,却也必须付出重大代价。这位青年男子不得不忍受自己被剥夺祖传家庭地位的苦恼,不得不以一定程度的狂热殉道心情直面自己被逐出特权阶层并遭受敌视的命运。他还有一些自己无法克服的烦恼,至少是使他有一种被啃啮的痛苦感觉,那就是他给自己十分敬爱母亲招致了痛苦,使她在父亲和儿子之间左右为难,处境艰难,也许还因而缩短了她的寿命。她在他婚后不久便去世了。她去世后,普林尼奥几乎不再回老家。在父亲去世后,他便卖掉了那座古老的祖屋。
有许多人为了某种生活地位——例如一个官位,一桩婚姻,一个职业而付出了重大牺牲,往往因这种牺牲而更加爱惜和珍重自己所获得的那个地位,视之为自己的美满幸福。特西格诺利的情况恰恰全不相同。他无疑一直忠于自己的政党和领袖,忠于自己的政治信念和工作,也忠于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理想主义精神,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也逐渐成了问题,就像他对自己整个生活的实质也产生了疑惑。
当他青春年华时期在政治和世界观上的狂热趋于平静之后,他为证明自己正确而进行的斗争,就如同他执拗地承受牺牲和痛苦一样,越来越难以给予他哪怕极微少的幸福感,再加上职业经验所赋予的清醒头脑,最终导致了他的怀疑。他怀疑自己追随维拉各特是否确属正义感和真知灼见,抑或只是受了维拉各特的诱惑,被他的能言善辩、举措得当的英姿所吸引,更何况他吐音清亮,笑声豪爽,又有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呢!
普林尼奥的疑惑感越来越强烈,他的老父亲顽固忠于自己的阶层而反对们农,是否纯因立场局限?他也怀疑世界上存在判然对立的善与恶,是与非,归根结蒂,唯有每个人自己良心的声音才是独一无二的有效裁判。倘若这确属真理的话,那么错的人就是他自己了,因为他活着觉得不快乐,不平衡,缺乏信心和安全感,反而总被不安、疑惑和罪疚感所困扰。他的婚姻总的说来不能算不幸,也不能说失败,却也经常出现紧张、纠纷和矛盾,这桩婚姻也许还是他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事情,却没有带来他极其渴望的那种平静、快乐、纯真和心安理得,反倒要求他为婚姻而劳心费神,尤其是他们聪明可爱的小儿子铁托,很快成为了他们互要手腕争夺和互相嫉妒的由头,直至这个因双亲过分溺爱而变得任性的孩子越来越偏向母亲,最后竟成了她的同党。这便是特西格诺利的最近生活状况,这显然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烦恼和痛苦。不过他倒还没有因而精神崩溃,他以自己的忍受方法克服了这一痛苦,以一种严肃、沉重而又忧郁的尊严态度化解了这一最辛酸的事实。
克乃西特经过他们间的若干次会晤之后,逐渐知悉了普林尼奥的一切情况,自己也在相互交谈中详述了许多亲身经历。克乃西特决不让朋友陷于先坦白后因缺乏对应而惧悔的困境,而是以自己的敞开心胸加强了普林尼奥的信心。他也慢慢地向朋友透露了自己的生活,他过的是一种表面看来很单纯、正直、秩序井然的有规则生活,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宗教团体里获得了一系列成绩和赞誉,而更多的则是艰难的牺牲,因此确切地说是一种真正的寂寞生活。普林尼奥虽然和许多局外人一样无法完全了解这种生活,却也大致明白朋友的主要思想倾向和基本情绪,当然也较好地领会了克乃西特希望接近青年人的心情,懂得朋友为什么想要教育未受任何误导的青少年,想要从事不那么光彩夺目抛头露面的朴实工作,想要在低年级学校求得拉丁文或者音乐教师的职位。克乃西特对特西格诺利施行的治疗和教育方法,恰恰十分合宜,不仅赢得了病人的极大信任,还启发病人得出一个帮助对方的想法,而且也确实这样做了。因为特西格诺利事实上也能够对游戏大师颇有帮助,倒不是帮助他解决重大人生问题,而是可以提供无数关于世俗生活种种细枝末节的知识以满足他的好奇和渴望。
我们不知道克乃西特为什么要挑起这副并不轻松的教育重担,使自己苦恼的童年朋友重展笑容和学会快乐度日,我们也不知道两人间是否有过互相效劳的考虑。
我们后来至少知道特西格诺利最初不曾有过此类考虑。他后来曾向人叙述说:“每当我试图弄清我的朋友克乃西特为何要治疗我这个业已厌弃生活而又自我封闭的人,我总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大部分原因在于他身上的魔力,我还不得不说,这也由于他的调皮淘气。他是一个十足的淘气鬼,顽皮、机智、狡猾,爱耍魔术游戏,又善隐匿自己,会惊人地忽隐忽现,他的调皮程度远远超出了这里人们的想象。我深信,我第一次出席华尔采尔会议,他望着我的那一瞬间,他便已决定要捕捉我,也即以他的方式对我施加影响——也就是说他要唤醒我,改造我。至少他从一开始便费尽心机要赢得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争取我?我实在不知其然。我认为,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做出这件事大概出自条件反射,而并非有意识的行动,他们面对一个濒临困境的人,就会立即感到任务压肩,必得完成号召才行。他发现我既悲伤又胆怯,根本无意投入他的怀抱,或者换句话说,毫无向他求助的意向。
“他发现我这个曾经非常开朗坦诚的人,他的无所不谈的老朋友,如今变得又消极又沉默了,但是,障碍似乎反倒激发了克服困难的决心。尽管我一再表示冷淡,他却毫不退缩,结果他如愿以偿了。我还得说一下,他在我们交往过程中总给对方一种相互帮助的印象,好似我们的能力相当,给予对方的价值相当,而他需要我的帮助与我需要他的帮助也完全一样。在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时,他就告诉我他早就在期待着像我出现在华尔采尔这样的情况,甚至近乎渴望出现这般场景了,渐渐地,他让我也逐步逐步地参与了他辞去官职的计划。他始终不断地设法让我明白,他多么重视我的劝告,我的参与,以及我的保守秘密,因为他除我之外别无世俗朋友,更不要说任何世俗经验了。我承认,我很爱听这类话;他因而获得了我的全部信任,而且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的摆布。总之,我后来完全信赖他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又开始产生怀疑和不真实感,也许由于我完全猜不透他究竟期望我什么,也揣摩不到他想方设法笼络我的用意,是真诚的还是外交手段,是天真的还是狡诈的,是正直的还是虚伪的,抑或只是游戏而已。迄今为止,他一贯处于比我优越的地位,而且始终待我十分关怀体贴,这恐怕也是我不愿深入追究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为止,我依然把他杜撰的所谓处境,所谓他之需要我的同情与帮助,也如同我需要他的支持这类故事,视为好心的礼貌,给我营造和编织了一种抚慰心灵的环境和罗网。直到今天,我仍然说不清他同我玩这场游戏,究竟有几成出于深思熟虑的预谋,又有多少出于他的纯真性情。因为这位玻璃球游戏大师确实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一方面擅长教育、影响、治疗和帮助,为启发他人而可以千方百计地不择手段,另一方面又能够事无巨细地一般对待,哪怕最细小的工作也总是全力以赴。
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他当年待我既是好友,又是良医和导师,将我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而且从此没有松手,直到最后唤醒了我,治愈了我,尽可能地根除了我的病根。还有一个极引人注意的、也极符合他为人实质的情况:当他似乎求我帮助他摆脱华尔采尔官职之际,当他以平静的、甚至赞许的态度倾听我对卡斯塔里进行经常相当粗鲁和天真的讽刺挖苦之际,当他自己也在努力挣脱卡斯塔里的羁绊之际,他却又同财切切实实在把我吸引回那里,他重新培养了我的静坐习惯;他通过卡斯塔里式的音乐和静修功夫,卡斯塔里式的快乐和勇敢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把我再度变成了你们中的一员,——尽管我曾因渴望卡斯塔里不成而成了非卡斯塔里乃至反卡斯塔里人。他把我对你们的不幸仰慕变成了幸福。“
这就是特西格诺利的观点,他显然有理由对克乃西特表示仰慕和感激。也许,对儿童和青少年采用我们宗教团体种种经过考验的教学手段进行教育改造,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而要改变一个成年人,何况已年近半百,就绝非易事了,即使这个人对此满怀善良愿望。当然,特西格诺利并未从此变成一个彻底的或者模范的卡斯塔里人。然而克乃西特是完全达到了自己预定的目标:消除了这个倔强而又极度痛苦者的悲伤感,让他敏感而脆弱的灵魂重新恢复了和谐平静,用健康习惯取代了以往的不良习惯。当然,玻璃球游戏大师不能够亲自照料一切具体的琐事,他为自己尊贵的客人动用了华尔采尔和教会组织的人力和物力。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派遣教会当局领导机构所在地希尔斯兰的一位静修教师按固定时间去特西格诺利家指导和督促静修功课。整个计划和方针当然还掌握在克乃西特手中。
克乃西特就任大师第八年期间,他才第一次应允朋友的再三邀请,前去首都的朋友家庭拜访。克乃西特获得领导当局(其最高长官亚历山大与他关系密切)许可后,便利用一个休假日去看望朋友,其实他已许诺多次,却拖延了整整一年,部分原因是他希望知道这位朋友是否确有空闲,另一部分原因当然是他天生的多思多虑,这毕竟是他进入世俗世界的第一步啊,这儿是给普林尼奥带来无数悲哀的地方,又是对克乃西特具有无限神秘性的地方啊!
克乃西特找到了他的朋友用特西格诺利古老祖屋换来的现代化住宅,发现女主人是一位端庄、聪明而又谨慎的当家人,同时却又受到她那位漂亮、任性而又很不听话的小儿子的辖治。这位小主人似乎是全家的中心,对他的父亲态度傲慢乖张,显然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
母子两人对卡斯塔里来客都持冷淡与怀疑态度,然而他们不久后便难以抵制这位大师的个人魁力,尤其是他的职务本身便具有一种近乎神圣和神秘的神话气息。
尽管如此,克乃西特刚进门时,气氛仍十分生硬紧张。克乃西特始终持静观和期待的态度。女主人款待的礼数周到却心存抗拒之意,犹如招待一个来自敌国的高级军官。男孩铁托是全家中最不拘束的一个,他大概常常以观望为乐事,显然也是在诸如此类情况中的渔翁得利者,而他的父亲似乎仅仅是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而已。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关系的基调是温和,谨慎,互相警惕,似乎必须踞着脚尖走路一般,做妻子的显然比丈夫更能轻松自如地保持此种疏远姿态。此外,特西格诺利总表示出努力寻求儿子友情的心意,而男孩则似乎反复无常,有利可图时表示友好,忽而又蛮不讲理了。
简而言之,一家三口人相处艰难,生活在一种闷闷不乐的压抑气氛之中,充满了对于相互摩擦的恐惧,充满了紧张情绪,他们的言谈举止就如同整幢住宅的风格一样,显得过分细心周到,过分讲究礼数,好似人们试图建造一道坚固的围墙,必须厚实得足以抵御任何意料不到的侵犯和袭击。克乃西特也同时发现普林尼奥脸上刚刚重新获得的快乐神情已大都消失不见了。是的,他在华尔采尔或者在希尔斯兰会议室时,那种沉重和忧郁是几近销声匿迹了,然而在他自己家里,他又被笼罩在阴影里,不仅招致许多批评,而且还得忍受种种怜悯。
整幢住宅非常漂亮,显示出主人的富有和不同寻常的文化修养。每一个房间都摆设得当,比例适度;每个房间都以二或三种协调悦目的色彩作为基调;到处都点缀着珍贵的艺术作品,令人心旷神。冶;克乃西特兴趣盎然地测览着周围的一切。
但是他看完之后却认为一切也许过分漂亮,过分精致,过分设想周到,以致没有了任何发展的余地,已经无可更新,无可增删了。克乃西特甚至察觉到,各个房间及其摆设之美也与主人们的情况一般,具有一种着魔的、刻意防御的姿态,因而所有的东西:房间、绘画、花瓶和花卉,虽然显示出主人对和谐与美的渴望,却终于枉然,因为正是这种校准得无可指责的环境,让人们达不到目的。
克乃西特在这次并不令人舒畅的访问后不久,便派遣了一位静修教师去朋友家里进行指导。自从他在如此紧张压抑的气氛中度过一天日子后,他获得了许多原本不想知道的情况,为了朋友的缘故,甚至还不得不深入加以了解。事情也并未停留于第一次访问,而是再三重复了许多次,他们谈话的重点开始转向男孩铁托的教育问题。孩子的母亲也活跃地参与了讨论。游戏大师终于逐渐赢得了这位聪明却很多疑的女士好感和信赖。当克乃西特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她未能及时把小家伙送到卡斯塔里去受教育,实属可惜。她却当了真,看作严肃指责,赶紧辩白说:她实在担心铁托能否获得批准呢!这孩子虽说颇有天分,却很难管教,而且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孩子,何况孩子的父亲也曾作过同类试验,可惜一无所获。此外,她和她丈夫都没有想到替儿子争取这一古老家族的特权,因为他们早已脱离了与普林尼奥父亲的关系,也断绝了这一名门望族的全部传统。最后她辛酸地微笑着补充道,反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的孩子分开,除了孩子,她已不留恋世上的任何东西。
这最后一句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使克乃西特不禁沉吟了很长时间。如此说来,她这幢精美华丽的房子、她的丈夫、她的政党和政治思想、她曾十分崇敬的父亲,——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赋予她的生命以意义和价值了,唯有她的儿子才能让她感到值得活下去。然而她宁肯让孩子在这种有损身心的糟糕环境下长大,也不愿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而与他分离。对于这么一位聪明的、外表也极通情达理的妇女,竟有这番自白,令克乃西特惊讶不已。克乃西特无法像对待她夫君一样直接帮助她,也没有丝毫试一试的意图。然而,他总算偶尔来拜访几次,而普林尼奥也始终在他的影响下,多多少少通过折衷方法把自己的劝告不知不觉地灌输进了这家处于乖戾状况中的家庭。对于游戏大师本人而言,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造访,他在这户人家的影响力和权威性也逐渐增强,而克乃西特内心却对这些世俗人士的生活越来越疑惑不解。但我们对他的首都之行所知甚少,不了解他究竟见了什么,又亲身经历了什么,所以也只能满足于方才写到的些许情况了。
克乃西特和希尔斯兰教会当局的前最高领导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限于公务事宜。
克乃西特仅在参加最高教育当局全体领导成员会议时才见到他,这位长者大都只是担任形式性职务,主持迎送应酬礼仪而已,会议的主要事务工作全由他的发言人负责。克乃西特就任玻璃球游戏大师时,这位就任已久的最高领导人早已年届耄耋,颇受游戏大师的敬重,尽管如此,游戏大师却从未设法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在他眼里,这位最高领导人已几乎不是什么凡人,也不再只有凡人的个性,而是一位飘浮空中的尊贵祭司,是尊严和广博的象征,是一位居于整个宗教团体和组织之上的默默无言的领袖和它们头上的一座冠顶。这位可敬的老人已于最近逝世,团体当局挑选了亚历山大继任他的职位。
亚历山大正是许多年前克乃西特刚刚就职大师时,由教会当局派去指导他的那位静修教师。克乃西特从那时开始就对这位出类拔革的教会人员十分敬重和爱戴,至于亚历山大也因与他曾在一段时期内密切相处,还几乎可算他的忏悔教师,而对克乃西特的个人品性和行为有过较近的精细观察,也产生了爱护之心。当亚历山大成了克乃西特的同事,还成了教会当局的最高领导的那一瞬间,他们两人同时意识到了相互间早已存在着潜在的友谊,从此便不仅一再见面交谈,还常常在一起工作。
当然,他们的友谊缺乏一种通常意义上的朋友性质,正如他们两人之间缺乏共同的青年时期的交情一样,这种友谊是两位高踞各自职位顶点人士间的同事情谊,他们表露同情的方法限于互相见面时的问候与告别时的致意,比一般人更多些热情罢了,他们只是能够较常人更迅速完整地相互理解,例如在开会休息的间歇里闲聊几分钟便已足够。
教会当局领导人一职——也称教会大师——,按照教会章程是与各种学科大师同等的职位,事实上却因传统习惯而似乎高出于其他同事们,因为不论是各学科大师均出席的最高教育委员会,还是宗教团体全体领导成员的会议均由他担任主席,尤其在最近几十年中,由于教会当局日益重视静坐入定的修炼功课,使这一职位更显重要——当然这一切仅仅限于教育学园和宗教团体内部而已。在教育委员会和教会当局的全部领导成员中,教会大师和玻璃球游戏大师已越来越像卡斯塔里精神的一对卓越代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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