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这几个星期。漫长无边,简直难捱,仿佛我将因为这段没有希望的烦恼和矛盾的日子而丧失自己的整个青春似地。
我曾经又惊又恼地看到了人生如何迅速而又彻底地毁灭了我的幸福的梦幻,如今我又将不胜惊讶地目睹眼下的苦恼如何被一扫而光。人生曾向我显示了它那日常的辛劳工作的一面,而今又突如其来地让抱有偏见的我的眼睛见到它那无限的深度,并将一次简单而又深刻的经验充实我的青春。
炎热的夏季,某日凌晨,我在床上口渴难忍,便起床去厨房,在那儿,总放着一桶干净水。我先得穿过父母的卧室。这时,我母亲异样的呻吟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她的床边,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应一声,而是干巴巴地、充满恐惧地独自呻吟着;她的眼皮在抽搐,脸色白里泛青。这并没有使我惊恐,虽说我有那么点忧惧。随后我见到了她的双手瘫在床单上,一动也不动,象熟睡了的孩子。我由这双手看出母亲已经垂危,因为这双手是如此无力,如此没有生气,实在罕见,活人的手决不会是这样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干渴,在床边跪下,将手们到病人的额头上,寻找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射中了我,亲切,丝毫没有痛苦,但已近于熄灭。我没有想到该把睡在一旁、呼吸颇重的父亲唤醒。我就这样跪了将近两个小时,眼看着我的母亲遭受死亡的痛苦。她沉静、严肃而勇敢地遭受着,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并给我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充满了初升的曙光。房屋和村庄都还在睡梦中,我竭力想象着自己如何陪伴死者的灵魂,越过房屋、村庄、湖泊、雪峰,去到凌晨时分那纯洁天空的清凉自由的境界。我心中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而是万分惊讶,充满敬畏,因为我得以看到了一个伟大的谜如何解开,一个生命的环如何轻微地颤动着合上。母亲在辞别人世时,全无一声悲叹,她的勇敢精神是那么崇高,于是,从她的强烈的荣光里,有一道清冷的光射进了我的心灵。我的父亲睡在旁边。没有神甫在场,既没有圣礼也没有祈祷来祝福和陪伴归去的灵魂。对于这一切,我毫不知觉,我只感觉到有一股永恒的气息透入这间晨光熹微的小屋,同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
在她的目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吻了我母亲冰凉的、枯萎的嘴。嘴唇接触时的陌生的冰凉的感觉,流遍我的全身。一阵恐惧突然袭来,我坐到床沿上,觉着大颗的泪珠慢慢地犹豫地淌下,流过面颊、下颚和手。
紧接着,父亲醒来了,见我坐着,便睡眼惺忪地大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回答他,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走出房间,象做梦似地回到我的斗室去,慢慢地、无意识地穿上衣服。不多一会儿,父亲来到我的身边。
“母亲死了,”他说“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干吗让我睡着?没有神甫在场!你真该”他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这时,我脑袋里有什么使我疼痛,象是有一根血管蹦了一下。我走到他跟前,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论力气,他在我面前只不过是个孩子——,盯着他的脸。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他也平静了,害伯了,接着,我们两个走到母亲那边,这时,死亡的威力也攫住了他,使他的脸变得陌生而肃穆。然后,他向死者探过身去,开始非常轻地、象孩子般地啼哭,简直象一只小鸟,声音又尖又细。我走出家门,把噩耗告诉邻居。他们听着我讲,并不提问,而是向我伸出手来,表示愿意帮助我们照管无人料理的家务。有人跑步到修道院去请神甫。当我回到家里时,邻家一位妇女已经在我们的牲口棚里喂母牛了。
神甫来了,当地的妇女几乎全都来了,一切事情都办得很准时,而且毫无差错,象是自动化的。甚至连棺材也不用我们操心就备好了。我头一回清楚地看到,一个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他恰好在家乡,而他又是一个可靠的小集体中的一员。那该有多好。日后我也许还将更加深入地思考这件事。
入殓、祝福、下葬,一伙忧郁地戴着老式硬礼帽的古怪的人们纷纷散去,一伙同我年岁相仿、个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渐渐离开,这时,我父亲的弱点又显露出来了。他突如其来地开始自叹自怜,用奇特的,多半出自圣经的套语,向我诉说他的不幸,他的妻子入土了,现在还要失去他的儿子,不得不眼看他的儿子远去异乡。他没完没了地诉说,我诚惶诚恐地聆听,险些开口答应他我要留下了。
就在我要启口回答他的这一瞬间,发生了奇特的事情。猝然间,我从幼年时起思念过、憧憬过、向往过的一切,都在一秒钟内涌现在倏地张开的内心的眼睛前面。我看到伟大美好的工作在期待着我,有等我去阅读的书籍,也有等我去撰写的书籍。我听到燥热风远去,我看到遥远的、幸福的湖和岸在南方的色彩中辉耀。我看到相貌聪慧的人们和美丽娟秀的妇女在漫步,看到公路奔跑,阿尔卑斯山的隘口畅通,穿越各国的铁路在飞驰,这一切都同时显现,却又各自分明,背后是无边无涯的清明视野,掠过条条浮云。学习、创造、观察、漫游——丰富多彩的人生偷偷瞟了我一眼,我见到了它的光明灿烂,又象在少年时一那样,有什么在我心中颤动,以莫名的巨大压力催迫我面向宏大的世界。
我沉默不语,听凭父亲滔滔不绝,只是摇摇头,等他暴躁的劲头过去再说。到了晚上,他才疲惫乏力地平静下来。于是,我向他谈了自己坚定的决心。我要去上大学,要到精神王国去寻找我未来的故乡,并且不求他给我任何资助。他也不再劝我,只是悲楚地望着我,连连摇头。因为他懂得,从现在起,我将要走自己的路,很快就会完全不习惯于他的生活。今天,当我边写边回想起这一天时,我又看到我的父亲那天晚上坐在窗下椅子上的神态。他的轮廓分明的、聪慧的农夫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地竖在细脖子上,短发开始变灰白了,在冷漠、严峻的表情中,愁苦和突然显现的苍老正在同坚韧的男性气质搏斗。
关于他以及我当年在他的老屋里逗留的日子,我记得还有一桩不算不重要的小事可以略加叙述。在我启程前最后一个星期里,一天晚上,我父亲戴上帽子,正捏住门把手要开门时,我问道:“你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他说。——“如果不是不正当的事情,那你能告诉我吗?”我说。他一听哈哈大笑,便嚷道:“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于是,我也跟去了。我们进了酒店。几个农夫坐在一罐哈劳尔酒前,两个外地来的马车夫在喝苦艾酒,一张桌子围满了年轻人,他们在玩牌,大吵大嚷,非常热闹。
我有时也喝一杯葡萄酒,这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无缘无故地到酒店里来,这还是头一遭。我早就听说,我父亲是个真正海量的酒客。他不仅喝得多,而且爱饮好酒,因此,他的家业凋敝,振兴无望,即使并非他自己故意去荒废。店主和酒客们对他非常敬重,这使我感到新奇。他要了一升沃州酒,吩咐我斟酒,一边讲给我听,这酒该怎么斟。他说,必须先把酒瓶靠近酒杯往里倒,然后慢慢把瓶子提起来,使酒注越来越长,末了,又把瓶子往回降到最低处。随后,他谈到了各种各样的葡萄酒,都是他知道的,也是他遇到进城或者去国外这类少有的机会时总要尝一尝的。谈到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时,他表情严肃,怀有敬意。这个地方的酒,他能分辨出三个品种。接下来,他轻轻地用诚挚的声调介绍几种沃州产的瓶装葡萄酒。末了,他开始品评纳沙特儿的葡萄酒,这时,他简直是在低声耳语了,他那副表情,活象是在讲述童话故事。他说,这种酒要看是哪个年度产的;某几个年度产的,斟到杯子里时泛起的泡沫呈星形。他说着,用食指沾了酒,在桌上画了一颗星星。紧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猜测起香槟酒的特性和味道来,因为他从没有喝过,但他相信,一瓶香槟酒能使两个男人酩酊大醉。
他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斗烟。这时,他发现我没有烟抽,便给了我一毛钱去买香烟。随后,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用烟喷着对方的脸,慢慢地喝完了第一升。我觉得这种黄色的浓烈的沃州酒味道好极了。邻桌的农夫渐渐地壮起胆子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末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咳嗽着小心翼翼地挪到我们的桌旁来了。不久,我也成了中心人物,这表明,我这个登山能手的名声并没有被人遗忘。大家谈到了登攀险峰陡坡的种种经历,这个听了说是难以相信,那个辩解说是千真万确。谈着谈着,我们的第二升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觉得血液在眼睛里急速地流动。我一反自己的天性,开始大吹大擂,也讲述了如何大胆攀登高得多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峭壁,那就是我为罗西吉尔坦纳摘取杜鹃花的地方。人家不信我的话,我指天誓日地保证这绝非虚妄,他们都笑了。这下我可发火了。我说,谁不相信我讲的,就站出来较量较量;我还扬言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们所有的人一道治得服服帖帖的。这时,一个年老、驼背的小个子农大走到柜橱旁,拿来一个大石罐,横放在桌子上。
“我有话对你讲,”他笑着说“要是你真有力气,就能用拳头砸碎这个石罐。到时候,它能装多少酒,就全归我们掏钱。要是你砸不碎,就由你掏钱买酒。”
我父亲当即表示同意。于是,我站起身,用手帕包住手,砸了起来。头两下毫无结果。第三下石罐碎了。“掏钱!”我父亲喊道,兴高采烈。那老头子看来是同意了。“好,”他说“这个石罐能装多少酒,全归我掏钱。不过,它再也装不了多少酒了。”石罐的碎片自然连半升酒都盛不了的。我不仅胳膊疼,而且还被捉弄了一场。连我的父亲现在也放声笑我了。
“好,让你赢!”我嚷着,拿起我们的酒瓶,倒满石罐的碎片,把酒泼到老头子的脑袋上。这样,我们又成了胜利者,并且赢得了酒客们的鼓掌喝彩。
还开了好些这样胡闹的玩笑。后来,我父亲拖着我回到家里,我们兴奋激动、粗声粗气地踉跄着穿过外星,不到三个星期以前,母亲的棺材曾经安放在这里。我睡得象死人一样,第二天早上,我精神萎靡,周身乏力。我父亲在一旁冷嘲热讽,他精神焕发,心情愉快,显然由于他的酒量胜人一筹而得意洋洋。我暗自赌咒,绝不再酗酒了,并且急切地盼望着启程的日子快快来临。
这一天到来了,我出发了,但是,我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誓言。从那次以后,黄色的沃州酒、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诺因堡的星形泡沫酒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酒不仅为我所熟悉,而且成了我的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