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想使我的破脚合上她的步伐,而我破行在这位温暖、健康、苗条的女子身旁实在是痛苦极了。
“不要坐车,”她反对道“我们再往下走一条街。”她为了适应我的情况,更加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以致我们两人贴得更紧了。我因而也更为痛苦和生气,便猛地挣脱了她的手臂,当她吃惊地瞧着我时,我说:“这样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对不起。”于是她便谨慎而又同情地走在我身边,而我就只顾全神贯注于笔直的道路和保持身体的平衡,其结果是我实际所为和我嘴上说的恰恰相反。我变得沉默和生硬,否则眼泪又会毫无办法地来到眼眶里,除了盼望她再用手安抚我的头发外别无他法。我只求快快逃进隔壁一条小街里去。我不愿她放慢步伐走路,作出那种保护我、同情我的姿态。
“您还在生他的气?”她终于问道。
“不。我实在是蠢。我还很不了解他。”
“我很遗憾,他竟是这种脾气。有时候他真让人害怕。”
“您也怕他?”
“我最怕他。他发起脾气来没有人劝得住。他常常因此而恨自己。”
“啊,他最能自得其乐啦!”
“你说什么?”她惊奇地叫起来。
“因为他是一个喜剧演员。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为什么要揭露和讥讽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和阴私呢!这个爱诽谤人的人!”
我的火气又重新冒上来,他捉弄我、刺伤我,我也要辱骂他、贬低他。但是我的火气被这位夫人压了下来,她维护他,公开为他辩护。难道她作为独一无二的女人参加青年男人们饮酒作乐的晚会是什么好事吗?我对这种事情很不习惯,我虽然渴望美女,对这位美女却感到羞愧,我宁可1司她激烈争吵,也比受她这般怜悯强得多。我希望她觉得我粗鲁,赶快离开我,这样也较之她现在这么待在我身边抚慰我要好得多。
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胳臂上,温和地说:“住口吧!”她的声音不由地打动了我“快别再讲了!您究竟要干什么?您被莫特的两句话刺伤了,那是因为您不够机伶、不够勇敢,没法挡住他的话,现在您要走了,再也听不到我激烈批评他的话啦!我得走了,您一个人回家吧!”
“请便。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您没有撒谎,您接受了他的邀请,在他家里演奏音乐,亲眼见到他何等喜爱您的音乐,何等乐意它们能被演出,而您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不能忍受了,大为生气了。您不该这样,我倒宁可太太平平消化那些美酒。”
这时她似乎突然发觉我并没有喝醉;她便立即改变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容我回答。我在她面前简直是招架不住了。
“您还不了解莫特,”她接着说。“您不是听见他唱歌了么?他就是这样粗暴和冷酷的,不过大都针对他自己。他是一个可拉,脾气暴躁的人,做事精力过剩而。盲目。他每时每刻准备吞下全世界,而他的所作所为永远只是一点一滴。他饮酒,却从不酩酊大醉,他有女人,却从未感到幸福,他歌唱得极美,却从不
想成为艺术家。他喜欢某一个人,却使那人感到痛苦,他装出轻视一切讨好别人的姿态,但他憎恨的只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您表示了好感,已经达到他过去从未有过的程度。”
我固执地沉默着。
“您也许不需要他,”她又接着说:“您有别的朋友。可是我们看到有人为痛苦和烦恼所淹没时,我们总该原谅他,对待他好些。”
是的,我想为人应该如此。深夜走在街上,寒气袭人,我觉得自己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十分疼痛,真想叫出庐来,然而我也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思考玛丽昂这番劝告,以及自己在今天夜晚所干的蠢事,我把自己看作一只可怜的狗,只能在暗中偷偷道歉。我开始清醒了,因为酒意业已消逝,我尽力和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斗争着,并不和身边这位十分激动地走在灯光黯淡的马路上的美女多说话,在这一片死寂、漆黑的马路上,突然从潮湿的路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我想起自己的小提琴遗忘在莫特家里了,随即又涌起对于一切的惊讶和恐惧感。这个夜晚真是变化多端。这个海因和希?莫特和小提琴手克朗采,还有美貌的玛丽昂,她扮演了从舞台上下来的女王。在她崇高的宴席上入座的不是一些英俊的小伙子和有福之人,而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的矮小、滑稽,有的颓废、自命不凡,莫特痛苦而狂热地陷于愚蠢的自我折磨之中。这个高大的美女毫无乐趣地把一个瘦小可怜的人看作是一个狂热地追求享乐的情人,其实他是一个心地既平静又善良、而且还充满痛苦的人。我发觉自己仿佛也变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一个忍受得了一切痛苦、能看到事物的每一种友善的因素和敌对的因素的人,我不能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而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在自己轻松的青年时代第一次清楚地感到,自己看待生活和人们不能过于简单,憎恨和热爱、尊敬和轻蔑要永远相结合,不能加以分隔和对立,尽管往往是被分开的和有区别的。我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子,她现在也沉默无语了,好似她心里也有所触动,不同于她自己方才所表示和讲述的神情了。
我们终于到了她家的门口,她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托起吻了一下。“祝您晚安!”她亲切地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我也同样回敬了她,回到家中立即上了床,我也弄不懂自己竞然立即睡着了,而且第二天早晨还比平时多睡了一会。然后我象盒子里的小人儿似地跳了起来,先做体操,再盥洗,再穿衣服,这时才发现外套搭在椅子上,提琴盒却不知去向了,脑子里又出现了昨天夜里的情景。我已经睡够,想法同昨夜也有了改变,甚至已经记不清昨晚的想法;想起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留在我心里的仅是一丝丝出自内心的真实体验,我甚至惊讶自己依然故我,毫无改变。
我想练琴,可是小提琴不在。我走出门外,先还犹疑不定,终于还是朝昨日走过的方向走去了,来到莫特的寓所。我在花园门外就已听见他在唱歌,大狗向我猛扑过来,幸而老妇人迅速赶来,好不容易才把它赶走。她请我进去,我告诉她只要取走提琴,请她不要打扰主人。我的提琴盒在前厅里,提琴在盒子里,乐谱也在旁边搁着。这一定是莫特干的,他总是想到我。莫特在隔壁大声练唱,我听见他轻轻的来回踱步声,好似穿着软底鞋,他不时在钢琴上敲击出一个乐音。他的声音比我经常在舞台上听到的更清新、洪亮和娴熟,他正在表演一个我不熟悉的角色,一再地重复,还急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我已拿着提琴打算离开。我心里很平静,对于昨晚的记忆几乎无动于衷。然而我很好奇,想看一看莫特,不知他有无改变,我走近房门,不知不觉握住了门把手,往下一压便站在打开的门前了。
莫特唱着歌向我转过身子。他只穿着一件雪白精致的长衬衫,象是刚洗完澡似的容光焕发。我把他吓了一跳,这使我自己也很吃惊,想躲开已经晚了。对于我的不请自入他似乎倒也不在乎,就象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只穿着衬衫一样。他所能做的只是向我伸出手来,问道:“您吃过早饭了吗?”当我回答已吃过时,他便在钢琴旁坐了下来。
“我将演出这个角色,您方才听到咏叹调了吧,真是新鲜玩意儿!即将在宫廷剧院首演,布特纳、杜艾丽和我同台演出。您大概不会感兴趣的,我也一样。感觉怎么样?睡得好么?您的模样看上去比昨天还糟。还在生我的气。好啦,我们以后不再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啦!”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马上又说道:“您知道克朗采这个人多、无聊吧,他不想演奏您的奏鸣曲。”
“他昨天不是演奏了吗!”
“我是说在正式音乐会上。我要他把您的作品排上去,而他不肯。倘若能把它排进这个冬季的早场演出的计划,那一定很好。克朗采并不笨,就是懒。他总是演奏那些老掉了牙的东西,从来不爱学习新的东西。”
“我不信,”我开始发表意见“也从未想到我的奏鸣曲能在音乐会上演出。它在技巧上还差得很。”
‘这没有关系。只要有艺术家的良心就行!我们可不是学校教师,无疑,他们是不爱演奏比较次的作品,克朗采就是如此。而我却懂得别的东西。您必须把您的歌曲给我,您很快又会写出新作品的:明年春天我要离开这儿,我已经宣布要度长假。休假期间我将举行几次音乐会,将要演出一些新节目,不是舒伯特、沃尔夫和罗维1等等人们每晚都听到的东西,而是全新的、人们完全不熟悉的东西,至少有一些象雪崩之歌这样的作品。您认为怎么样?”
莫特公开演唱我的歌曲对我来说无疑是打开了通向未来的大门,我可以透过门缝看见光明灿烂的前途。正因如此我必须小心翼翼,既不滥用莫特的友谊,也不让自己过分成为他的负担。我觉得他并没有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甚至恰恰相反,因此我也很不在意。
“我想想,”我说道:“您待我很好,这我看到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的学业快结束了,不得不考虑一张优秀的成绩单。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作曲家,这可说不定,目前我是小提琴手,必须考虑如何及时找到一个职业。”
“啊,一切您都能够做到的。因此您必须再写出一首这样的歌曲,您也一定会给我的,是不是?”
“是的,当然会的。我确实不明自您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您害怕我了吧?我只是喜欢您的音乐而已,我愿意演唱您的歌曲,请答应我的要求。我纯粹出于自私的目的。”
“是的,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和我说话呢,我的意思是象昨天晚上那样。”——
1卡尔?罗维(carllowe,1796—1869),德国著名音乐教授。
“噢,您还在生气?我昨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不想欺侮您,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您可以得到保证!人应该按他的本来面目说话和行动,人们必须相互尊重。”
“我也抱同样看法,但是您的作为恰恰相反,您激怒我,我说的话您毫不尊重。我自己不愿意想的事情,属于我私人秘密的东西,您毫不留情地加以揭露,予以责难,您甚至还嘲笑我的跛脚!”
莫特接过我的话头缓缓地说:“是的,是的,人和人不同。有人说老实话却惹得另一人大发脾气,可是又有人受不了任何空话。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拿您当剧场经理款待,而我生您的气,因为您在我面前遮遮掩掩,还企图用什么关于艺术的格言来束缚我。”
“我早说过我的意愿。我不习惯谈论这些事。关于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愿意谈论。在我看来,不论我是否悲伤或者绝望,不论我的腿有什么残疾,全都是我自己的事,不愿让别人加以评论和嘲弄。”
他站了起来。
“我还什么也没有穿,我得赶快穿好衣服。您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惜我不是。我们以后决不谈这些事了。难道您丝毫没有觉察我很喜欢您吗?请您稍等一等,您在钢琴旁坐一会儿,我穿好衣服马上来。您不唱歌吗?——啊,不唱。嗯,顶多六分钟就够了。”
他确实穿得很快,立即从邻室走回来了。
“现在我们进城去一起吃早饭,”他轻松愉快地说,根本不问我是否愿意。他说了一声“走吧\于是我们就走了。他这种态度真惹我生气,他总是让我感到他是强者。与此同时;他在说话和行动中又处处表现出一种反复无常的孩子气,经常很讨人喜欢,又和他本人非常调和。
从那时起我常常见到莫特,他经常送给我歌剧院的票子,有时候邀我到他家去练琴。当我有些事情使他不快时,他也很少表现出不满。我们之间就这样建立了友谊,他是我当时唯一的朋友,要是没有他,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了。正如他自己所宣称的,他为人坦率,尽管有时不免要作出一些努力和妥协。他有时向我暗示,秋天时他也许会应聘去某一家大剧院,事先却要保密。当时春天已经来临了。
有一天我应邀参加莫特举办的一次男子交际晚会,我们为重逢和未来频频举杯,在座的没有女士。莫特送我们出花园门时已是晨光熹微了,他连连向我们招手,在晨雾中打着哆咦回转自己几乎空荡荡的寓所去,大狗吠叫着、跳跃着陪伴在他身边。这时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和心灵中似乎失落了什么。我深信自己对莫特颇为了解,确信他很快就会把我们大家都忘记的。我今天才完全察觉自己非常喜欢这个皮肤黝黑、脾气暴躁而又傲慢的男人了。
这期间我也要离开了。下一步我要到那些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人和地点去告别。我甚至还要到那块高地去,往下俯瞰那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斜坡。
我动身回家了,去面对一个不可知的、并且肯定是乏味的前途。我没有职业,不能独立举办音乐会,我只能静候在家乡,令我胆怯的是有几个学生要求我教授小提琴。父母亲当然对我期望甚殷,他们很富足,我不必为他们的生活担忧,他们对我温文尔雅,关怀体贴,没有强我所难,硬要我作出未来的打算。不过我从一开头就明白自己不会久留故乡的。
我在家里闲了十个月,只给三个学生教授小提琴,虽然绝无不幸之事,却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谈的事。这里居住着许多人,每天总要发生一些事情,不过我和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打动我的心。我只是静静地生活,整天沉溺于奇异的音乐之中,连整个生命都浸沉于其中,甚而忘记了自己,只剩下对音乐的渴求,这种感觉在我讲授小提琴课时常常令我痛苦得难以忍受,使我变成了一个很恶劣的教师。后来每当我必须履行义务,或者为了打发授课时间而欺骗自己时,我就让自己沉浸于美丽而不现实的幻想中。梦想建造独特的音乐巨厦,登临最瑰丽的空中楼阁,在幽深的穹顶下,演奏美妙的音乐,让它们象肥皂泡似的飘飘然地飞上天空。
我在这种迷醉和陌生的环境中徘徊,疏远了所有已往的熟人,使我父母因此而担忧,但是我却比前一年更为起劲地攀登那泉源业已枯竭的山峰;我在这些业已流逝的年代里的梦想和努力表面上是有成效的,而实际上只是一次接着一次不易察觉的俏俏的失败,包围着我的芳香和光辉对于我只是一种近似痛苦的财富,我只能犹豫不决地、满心怀疑地予以汲取。开始时是一支歌曲,接着是一首小提琴幻想曲,随后又是一首弦乐四重奏,后来的几个月中是几支歌曲和一些交响乐的草稿。所有这些作品我都看成是一个开端和尝试。我心里向往的是一部大交响乐。而在最狂妄的时候甚至是一出歌剧!在此期间我还不时给乐队指挥和剧院写一些低声下气的信,还附上老师的介绍信,并且提到我最近主动放弃了一个较好的小提琴手的职位。我有时收到简短而客气的复信,称我为“尊敬的先生”但是有时候杏无音讯,一无所获。于是我集中一两天工夫蜗居室内,一面用心自修,一面又写几封新的求助信。有时候我脑子里义突然充满了音乐,几乎又是从头开始,于是一切书信、剧院、乐队、指挥以及可尊敬的先生们统统不在话下,我听任自己自由自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心里非常满足。
喏,这些都是回忆,同大多数人一样,全是无法讲清的。正象一个人的毕生经历,诸如他的成长、病灾、死亡等等,都是无法讲清楚的。劳动者的生活令人乏味,而一无所事者的生活经历和命运却引人注目。当时我脑子里满是这种念头,对它们也没有什么可讲的,因为我是处于人类和社交生活以外的人。可是我又一度和某个人接近了,我不能忘记他。他就是洛埃老师。
深秋时节的一天我出外散步。我知道在城市南端新建了一片简朴的、有小小庭园的廉价住宅楼,住在那里的没有富人,都是些小有积蓄的和领养老金的平民。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建筑师把这些住宅设计得很漂亮,使我也想去参观一番。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晚胡桃都已收完,小小的花园和新屋沐浴在阳光下,让人看了赏心悦目。我很喜欢这些朴素而漂亮的建筑物,怀着极大的兴趣测览了一番,年轻人总是那样想入非非,其实房屋、故园、家庭、休息和夜间团聚对于他们实在是遥远的事。宁静的街道给人以可爱的舒适之感,我悠闲地踱着步,看到花园的门上挂着一块块小小的亮晶晶的铜牌,我饶有兴趣地逐一读着房主的名字。
有一块铜牌上写着“康拉德?洛埃”我边读边觉得这名字很熟。我站停了,思索着,想起他就是我中学里的一位老师。一瞬间过去的年代都浮现在眼前,令我惊奇,象一股温暖的热流一直涌到我的脸上,我想起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所有的绰号和轶闻.正当我微微含笑站在那里看着铜名牌时,旁边醋栗树丛后面站起来一个人,他原先蹲在那里摆弄着什么。他向我走近,直视着我的膨。
“您要找我吗?”他问,这个人正是洛埃,我的老师洛埃,那时候我们背后叫他罗恩格林1的。
“原来不是来找您的,”我回答,一边脱下帽子。“我不知道您住在这里。我曾经是您的学生。”
他定睛看着我,从头一直看到手杖,想了一想,叫出我的名字。他并不认识我的脸,却知道我那僵直的腿,看样子肯定知道我的不幸事故。他当即请我进去。
他只穿着衬衫,围一条绿色的工作围裙,脸上丝毫不见老,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和当年相比,没多大变化。我们在小巧洁净的庭园里漫步片刻,然后他带我来到一座露天阳台上,两人在那儿坐了下来。
“真的,我都认不出您了,”他直率地说。“大概您还记得我过去的事。”
“也记不清了,”我微笑着回答。“有一次您曾为一件小事惩罚我,硬说我的保证是撒谎。那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
他优虑地望着我。“您没有见怪吧,我也很抱歉。老师们总是用心良善,但难免处置不当,作出不公正的判决。我知道还有更坏的情况。我退职的一部分原因正在于此。”
“啊,您已退职了?”
“已经很久了。我病了一场,当我痊愈时,发现自己的观点改变很大,所以就辞职了。我曾经努力想当一个好教师,可是办不到。这必然也是天生的。于是我辞职了,从此我也就无病无
1罗恩格林(lohengrin),德国古代传说中的英雄。瓦格纳的著名歌剧天鹅
骑士中的男主人公即为罗恩格林。灾了。”
这一点从他的外表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继续询问,但他却要听听我的情况,我当即讲述了一遍。听说我要当音乐家,他不大赞成,对我的不幸则显出了友好和温柔的同情,尽量使我不痛苦。他小心翼翼地设法安慰我,对我那躲躲闪闪的答复表示不满。他以神秘莫测的态度,期期文文、转弯抹角地告诉我,他知道一种安慰人的办法,这是一种完善的聪明办法,是每一个诚恳的探索者都可以求得的。
“我知道啦,”我说“您指的是圣经。”
洛埃老师狡黠地笑了。“圣经是一部好书。它是一条通向知识的路。可是它本身并不是知识。”
“那么什么东西才是知识呢?”
“只要您肯找,这东西是不难找到的。我借几本书给您看看,其中就有基本原理。您听说过羯磨1学说吗?”
“羯磨?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
“我拿给您看,请等一下!”他跑开了,我等了好些时候,我不知所措地俊等着,一面眺望下边的小花园,那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一行行矮矮的果树。洛埃急急忙忙跑了回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把一本小书塞在我手里,小书的封面上印着富于神秘色彩的图案,正中是书名:通神学教义入门。
“拿去吧!”他嘱咐说。“就放在您那里,倘若您还想深入研究,我可以再借几本给您。这本书只是入门。我很感谢这门学说,它使我的身心重获健康,希望您也取得同样的效果。”
我接过小书,放进口袋里。洛埃陪我穿过小花园来到街上,高高兴兴和我告别,叮嘱我日后再来看他。我瞧着他的脸,神情开朗愉快,这使我感到学他的样探索一下这条幸福之路倒也不坏。我口袋里装着小书回家了,极其好奇地要走出跨向幸福之途的第一步。
1梵文karma的音译。意译“作业”或“办事”原指一般人的内心活动和身口动作;通常也指宗教上的一种因果报应的理论学说。
事实上我在数天之后才跨出这第一步。因为回家途中音符又攫住了我,我又沉湎于音乐之中了,成天写作和演奏曲子,直至这次冲动消失才清醒过来,回到了正常生活之中。我当即感到需要研究这门新学说,便拿出小书认真研读起来,自认为不久就能彻底掌握它。
事情并不如此轻易。尽管书不离我手,却始终也没有战胜它。书本一开头是一篇美丽而有吸引力的导言,论述了许多通往知识的道路,对于每个人都会有教益的。而关于通神学的兄弟学说,那是自由地追求知识和内心完美的人都努力以求的,它的每一信仰都很圣洁,每一条小径都通往光明。接着是宇宙起源学,这我完全不懂,它阐述世界是由许多块不同的“平原”所组成,而历史是由许多重要的、我完全陌生的时期所形成,其中连阿脱兰底斯1的沉没也是一件大事。我曾一度略过这些章节,翻到另外一些章节上,我阅读有关人类再生的学说,我觉得这章比较容易理解。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是否世间万物都渴求一种神话学、诗意的寓言或者文学的真理。我始终未能弄懂,也就放弃在一边。现在读到揭磨学说了。它向我显示了一种宗教上的对因果关系规律的尊敬,对此我并无反感。于是我继续往下读去。看到后来我很快便完全明自了,整个学说只是一种安慰和财富,要求人们尽可能地身体力行,并且由衷地信仰。倘若有人象我一样把它的一部分看成是美的象征;一部分是混杂的象征,是试图用神话解释世界,他肯定能够从中得到教益,获取尊敬,不过就是不能获得生命和力量。人们也可以成为精神和职务上的通神者,但是其所得的安慰最终只能是没有多少精神内容的单纯信仰而已。目前对于我实在是毫无用处。
1相传是史前的一个洲名或岛名,在一次地震中沉没。
然而我还是到老师家去了许多次,十二年前他曾因希腊语课惩罚我和他自己,现在他试图换一种办法进行教育,然而也同样没有效果,我的老师和指导者完全白费力气。我们没有成为朋友,但是我很乐意到他家去。有些时候他是我能够与之讨论自己生活中重要问题的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心里当然明白这种谈话毫无价值,充其量不过是冷冷地把教会和宗教知识留给了我,使我成为具有这种信仰的人,而他自己后半辈子也就是在一种潜心揣摩宗教的安宁和庄严的研究中度过的,令人感动到近乎尊敬的地步。
而我呢,虽则竭尽全力,但这条路至今仍未走通,因为我太虔诚,对所有坚定和知足的人具有惊人的信赖撤,而他们并不能给予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