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得比我好,胡老师听了有那么一下下的敛容危坐,留在我眼中很深的印象。回头慢想,大概是胡老师觉得这人讲话老实。
来年一月胡老师写完机论,下山来我们家玩了一天。月底飞日本前写长信来“汉末文星聚于颖上,今文星聚在景美,使我对台湾新有了乐观
在台湾你们家见了这等人,我检讨我自己的态度真不够谦虚,尤其对于天文姐妹“这令当时二十岁下的我跟天心惊讶,但这些似乎是算在父亲母亲账上,是他们大人的事,所以惶恐或承不承得起都谈不上,被夸奖当然是开心的了,童騃竟如此。
唯我每次搭指南客运走关渡平原去淡水,望见山上华冈的檐殿式建筑,委委迤迤绕到视野跟前一转弯甩背后去了,只觉胡老师提的东西太高,怎么跟我们写小说连上线呢?信上胡老师赞叹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题目就有天地洪荒的感觉,衬托出了小说中的结尾处有一种清新的疑。舜帝南巡苍梧而不返,娥皇二妃登洞庭君山望之,但见九疑山上的白云,我喜欢九疑山的这疑字”可阳明山上白云蓬蓬,我只有糊涂啊。
四月下旬胡老师复来台,打算五月开始著书,就连连先回信给友人,这几封信有学生帮他拷贝留存,我得以看到。比如他两个早晨读完了陈若曦的书,回信说“尹县长中无一篇不好,比索忍尼辛的更好。索忍尼辛的有一种阴惨,那是俄国人的,而你文中写阴惨残酷的事亦不致使人读了心都摺拢,解不开了。你写那些人无论怎样被侮辱与侮辱,在极度非正常、非人情的环境下,也没有完全把人心深处的正常与人情消灭,这给我很大的安慰与复国的信心。作者与书中人物生活在一道,不是观察者,也不是肯定一边否定另一边,而是与两者为一整体,作者亦生在其中。所以连尹县长里的红卫兵小张都看了不使人恨。
尹县长临刑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真是使人震动,使人深思,若看做讥讽,或呼冤,就是读者的浅薄了。他是有个时代的大疑,想要抓住牠。我年来做思想研究,即是为要解答这个。你的文章已到了浮辞皆尽,落笔即真,中国言语与文句之美,使我新又感激。你一定是很疲倦了,在大陆的那一段日子于你决不是虚度。切望保重“
他给香港新亚书院在写博士论文的晚辈信中说“孔子教人学诗学礼,而后世儒者以为诗文但是载道之具,不知诗文的造形自身即是道,儒者之诗文第一不知一个”兴“字。自宋儒又渐不知经。经是政治等的造形,他们但讲性理,不重经,与他们的不知诗文造形之故同诗文有一代的新风,如唐有唐诗,宋有宋词,今亦有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而如唐钱二先生等惟知亦用语体文著述,但是与时代的文学新风完全隔绝。时代的文学新风是在胡适之、周氏兄弟、张爱玲而如钱氏,我曾对他说起要恢复读经,他表示不同意,其所以不同意的理由迂腐得使我当时听了生气所以我自与一班年轻人玩玩”
他信上这样直言快语,等于责备人家的师承、所学,那人家还要不要写论文呢。
他每以人才期待对方,既热情,又严格,不松口的地方到底不松口。原来张爱玲说他“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是这个意思。
此间我大二下学期,不知何故想休学,从淡江下来,到士林换车上阳明山见胡老师。士林当时正几条大岔路在整修,灰尘蔽天,棒棒糖似的临时站牌叫人绝望,不会有车在它面前停下的。四月太阳乍热针刺人,偏偏错穿了冬天遗迹里的长袖衣服,狼狈。胡老师听了我说要休学,便是那样,敛容危坐起来。那神情,像镜子让我忽然看见自己的可笑,休不休学我哪有那么认真,太夸张了。胡老师认为我还是读下去得好,他说:“英雄美人并不想着自己要做英雄美人的,他甚至是要去迎合世俗──只是迎合不上。”
英雄美人,一向滥腔负面的字义,讲在胡老师口中如此当然,又不当然,听觉上真刺激。他说人生本来可选择的不多,不由你嫌寒憎暑,怎样浪费和折磨的处境,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他提出明知故犯,不做选择,是谦逊,也是豁达。他说你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你倒是要跟大家一样,一起的。
饶是他要跟人家一起,人家并不要跟他呢。四月底,院长室递一张便条来,说是最近接获校内外各方反应,对阁下留住本校多有强烈反应,为策本校校誉与阁下安全,建议阁下立自本校园迁出,事非得已,敬希谅察。
台湾湿热多瞌睡,胡老师原预计住半年,写成碧岩录新语,现在却收到迁出令。
当天小胡先生(胡老师的侄子)来电话告知父亲,打算找房子。正巧我们隔壁原住的心岱和君君搬离,就决定租下来。两人找胡老师商议,胡老师去了姚孟嘉家里,在下围棋。姚孟嘉夫妇跟婴儿若洁,是当年少数仍与胡老师往来的人家。今年姚孟嘉好意外去世,悼记文章刊出,我才知道他的朋友满天下。
次日胡老师回纸条给文学院院长,有学生因为悲愤不平把纸条都抄了一份下来,如今读来颇是滑稽:“仆明三十日即迁出校园,唯书籍行李须待新居安排得后搬运,或尚滞时日,想问题在人,不在室,或不深责也。来示言”廿六日阁下在大成馆门口,本人与阁下招呼不理“,仆与院长未有面识之雅,即在公众会场上亦未见过,又仆途中常不注意到对方招呼,大成馆门口入众,尤为难辨,院长视若花鸟不相识,或释然乎?”
胡老师遂下山先在我们家住了两日,待隔壁打扫干净,购置些家具搬入后,写书,讲课,真是初意不及此。读易经讲到坤卦,一句“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胡老师开心笑。父亲说好巧,阳明山在北,我们景美居南,丧朋之后得朋,是臭味相投聚到一起了。
大知度论云,佛世难值,如优昙波罗树华,时时一有,其人不见。所谓佛世,黄金的盟誓年代吗?
又云,人身难得,直信难有,大心难发,经法难闻,如来难逢。难难,都是难。
但咱们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张爱玲好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
是啊,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