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也就成为作者本人对万夫人(以及似她一般出售自己尊严来媚外或媚世的人)之蔑视和批评。此外,作者亦借用华夫人的意识观点,抒发他自己对世事无常、盛衰难料之感慨:不很久以前,中华民国是光荣的战胜国。日本是卑微受辱的战败国。可是今日,国际情势又是多么的不同!
小说里有一点,特别富反讽意味。尽管华夫人心里鄙视嫉恨万夫人,百般不愿把“一捧雪”送给她,想道:“难道这些极尊贵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随便糟蹋了不成?”可是终于她还是掐下了好些枝“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在她胸前”带去了万公馆供万夫人插盆玩赏之用。大概,为了避免被人取笑,就连我们的华夫人,也不得不时而牺牲尊严,委屈自己应付一下现世吧!
华夫人的这种尴尬处境,其实正影射我们传统社会文化今日所陷之窘境。这,就牵涉到秋思这篇小说里,隐含在社会写实表面下的主题和象征含义。
如果我们只读小说前半,即华夫人和林小姐对白部分,我们会自然而然把华夫人和万夫人归为同一类型,也会自然而然随着作者的客观隔离之态度语气,用嘲讽的眼光来审视批评这样的上流社会女士。可是读到主角的“意识流”叙述,突然之间我们发现这两个女人不再是同类,反而有了雅俗之分,天壤之别。于是我们领悟,作者原来存心以华夫人暗示品质之高贵优良,而以她象征我们的国家和我们传统社会文化。又以万夫人暗喻品质之凡俗粗劣,而以她象征国际现世、工商业社会和科技文明。而且作者并不是从中间那段主观叙述才开始有这种用意,却早在小说开头就大量埋下伏笔。首先,这两个夫人的姓就有暗示作用。“华”一字,形容“质”之美;“万”一字,形容“量”之多,华,使人联想到“中华”;万,使人联想到“万国”华夫人皮色美好无比,手长得像“一件艺术品一般”她皮肤细嫩,是因为天生丽质,不是因为梳妆台上摆列的化妆品之人工保养。她戴的首饰是至美的玉器,她梳的发式是高耸的“贵妃髻”总之,华夫人的容貌是天然高雅气质的表征。相反的,万夫人皮肤粗劣,动过拉面皮手术,马上又松了下来。她喜欢浓妆艳抹“蓝的,绿的,眼圈膏子那么擦着”这样的相貌打扮,就给人粗俗之感,再加上她模仿日本人“连走步路,筛壶茶,也那么弯腰驼背,打恭作揖”又一心向往日本的东西,羡慕东京战后的繁华,这些都明白呈现出万夫人的功利观念和媚世态度。
如此,华夫人对万夫人之怀恨,象征意义不难理解。我们五千年积留下来的精神文化,当然不能原谅西方的功利观念。我们注重人情温暖的传统社会,当然免不得鄙视现今普及于世的机械化工业社会。
当我们了解了这一点,华夫人之一心一意要保留美色,就有了深一层的令人同情惋怜的含义。而当我们看到她,不得不委屈自己,勉强掐下极尊贵的“一捧雪”任由万夫人插盆玩弄,我们心里怎能不感到难以忍受的辛酸刺痛!
“一捧雪”就小说结构来论,是华夫人意识联想的轴心和转接枢纽。但就小说意义来论,却是秋思故事的主要意象。“一捧雪”和华夫人,花人互相比喻;而花的象征作用,正相当于华夫人一角的象征作用,同样影射我们国家和传统社会文化。当代表“现世”的万夫人取笑道:“你这些菊花真的那么尊贵吗?”作者赋予之含义,就显然不单指菊花,而引申到华夫人、我们国家、我们传统社会文化。
“一捧雪”是“极尊贵的”“最上品的”白菊花。它发散出一阵悦人的冷香,花朵洁白纯净“一团团,一簇簇,都吐出拳头大的水晶球子来了,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刚落下来的雪花一般”可惜“只是太娇弱了些”在气候土质显然不合的台湾“种下去,差不多都枯死了,她叫花匠敷了一个春天的鸡毛灰,才活过来,倒没料到,一下子,竟开得这般繁盛起来了”但真的是“这般繁盛起来了”吗?这几十株由人工勉强培养出来的白菊,真的可比当年南京宅园里“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的百多株“一捧雪”吗?
规模固然小了些,看起来好像还是可比的。可是实情如何?当华夫人满以为开得繁盛,用手拨开一些枝叶想采几株。
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杠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的从花心流淌出来。一阵风掠过,华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
这突然的发现,引起她片刻之间的领悟,恰似早先正当她沾沾自喜地欣赏自己华颜时,林小姐的翻找白发引起了她同样的领悟。自发的出现,使她悟到老之将至,腐烂花苞的发现,使她嗅到死亡的气息。如此,作者自然而然让华夫人从这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联想到她那一度充满生命活力的丈夫,肉体的腐败死亡。值得注意的是,华夫人的白发,出现在她的“右”鬓。外表繁盛内里腐烂的“一捧雪”种植在墙“东”一角。而华夫人在花园里闻到的一阵冷香,发源自背后方向,于是她“回头蜇了过去”这些看似作者信笔写就的小节,细想起来都是很富有暗示含义的。
小说里另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象征,即关于华夫人头上梳的那高耸的贵妃髻。
“林小姐,你瞧瞧,我实在不喜欢,”华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头转过来,转过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我到百乐美去,我那个十三号又病了,是个生手给我做的头,一头头发都让他梳死了!”
华夫人那个会做“贵妃髻”会把头发“梳活”的老手,是“十三号”总是生病。白白有一套美好无比的手艺,却因倒媚,体弱,终是无济于事。另外那个“生手”健康无恙,能动能作,可惜就是没有做“贵妃髻”的艺术手腕,因而把华夫人一头头发都“梳死了”作者如此暗示:正如“贵妃”在今日的平民社会已无立足之地,自然的美,艺术的美,在现代这个科学机械化的世界里,大概也不得不含冤调萎吧!
而华夫人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丈夫,亦有所影射,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本宅位于南京。他最光荣、最闪耀生命光辉的一天,便是抗日胜利“班师回朝”回到南京的一天。可是好景不常,噩运频至。经历过八年抗战的辛苦劳累,正以为可以享受一段平安的日子,却又遭受空前浩劫,受癌症之毒化,把个年盛力壮的健康躯体,在短短几年内腐蚀殆尽。华将军的死亡,当然是作者有意的安排。
中国的贞操,已经遭受西洋势力的奸污破坏。这一粒苦涩无比的现实之丸,是居台的一些国人无论如何吞咽不下的。于是他们用各种方法避免面对现实,或以打麻将麻醉自己,或攀住“今”仍是“昔”的幻觉,在自欺中寻找慰藉和生活的意义。华夫人不肯面对自己已当外婆的事实,而耽溺于自己依旧是贵妃美女的幻想,当然就是作者的一种暗喻。幻象和现实之间,外观和内容之间,差距是多么远大!就如华夫人花园里的“一捧雪”看起来好像开得十分繁盛,枝叶下面却藏着许多腐烂的花苞。这种表里之不一致,形象和实体的大不相同,就是作者在这篇小说里的暗喻性的社会讽刺,却也是作者特别寄予同情的一点。
白发和腐烂花苞的发现,触引起华夫人片刻之间的觉悟。但这份觉悟,并非来自她对现实真象的有意探索,却是在她全然没有心理准备时,突然攫住她的。而这份觉悟引起的后果,只是使她一时十分不悦,并没使她理智地走出自欺的罗网。看样子,她会反而很快把这个受到震动的幻象,重新经营固扎起来,只是以后她大概会更小心一点,攀得更紧一点,免得又在意想不到的当儿,猛然挨受现实的一棒。她绝不放弃。她还要拥抱幻想撑下去。她还要在这个污浊的现实俗世里做她尊贵如王的贵妃之梦。梦得了多久,就算多久。她不能让“自然律”剥夺了她的美梦:要是年岁留不住她的华颜,她还可以靠美容师的修饰来制造美貌的形象,要是“一捧雪”许多花苞因水土不合而腐烂死去,她还可以靠老花匠的修剪来制造繁盛的形象。
然而,没有实体的幻象,终会一天比一天难以维持,华夫人今日的白发“只有一两根”;林小姐抿弄几下“就看不出来了”可是明日呢?后日呢?自发只会愈来愈多,现实只会愈逼愈紧。不论华夫人如何小心回避,残酷的现实还是会像万夫人那样,永不休止的来“催魂”有一点值得玩味:华夫人称万夫人等几个太大为“麻将精”这个“精”字,以及“又来催魂”、“天天都来捉我,真教她们缠得受不了”等语,都隐约暗示,华夫人(以及她所象征的社会文化)遭受到噩运之魔的纠缠,因而不由自主地被拖往和自己的心意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此,我们注意到,华夫人之所为,总是和她的心愿相违:她不想送万夫人“一捧雪”结果还是采下带去万公馆。她不喜欢人工的妆扮,结果还是雇林小姐来家里替她美容。她不愿被“麻将精”纠缠,结果还是去万公馆打麻将。她不想让“生手”做贵妃髻,结果还是由他做了。她不要觉悟,结果还是冷不防一时有了领悟。
当然,最违反她心意,最使她控制不了的一件事,便是她不要老,不要死,却又不得不一天天走近老死的末日。
而当华夫人终于老死,有谁还能或还肯继承她的梦想?她那个住在外国、百般怂恿她化妆打扮的女儿,在心灵上当然早就和母亲断绝了的。一旦华夫人老死,她所代表的时代,她在岁月激流里妄想抓住的时代,也将就此终止结束。即连记忆的遗迹,也将逐渐模糊,终于完全隐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