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这侮辱,叫他们骑脖子拉屎,连头还不许抬抬。打到派出所,可你家里有问题,你就没理,完事还得叫我们认错。挨打时反驳几句也算错,算挑事儿。我是二十岁小伙子呀,好摔跤,也会点武术嘛的,正血气方刚。要不是那时候,我一个能让他们俩仨,我是能把气往肚子咽的人吗?
有一次,我大哥犯病,夜里喊闹,被邻居一个农村来的亲戚,拿扁担打得满地滚儿,头破了,流一地血。同院另一家看不落忍,拉着那农民叫着:"他是个精神病人,不能打呀!"那家还有个亲戚,喊着:"我们打的是房产主,资本家的儿子!"我下夜班回来,已经完事了,否则就会一场恶战。我真要发狂了。我看着地上的血,拿小铲铲起一块小血块,豆腐脑赛的,放进笔记本里,我哭了。我很少哭,男子汉掉眼泪没出息,可我掉了,嗓子眼直往外窜火,脖子上的筋崩崩直跳,我想豁命,但归齐还是把自个压下了。我不傻,我想这一拼,准算"阶级报复",我父亲,我全家就更完了。里里外外还得指着我哪!这口气比铁疙瘩还难咽,可咱爷儿们咽了。现在我总想,我家没有对不住邻居的,我家又没恶人,以前也没跟谁家作过死仇。再说,房前屋后还都处得挺热乎,为嘛人都变成这样,为嘛我们受这个,我可说句粗话了——都为了操他妈的"文化大革命"。
我想了,要打算让家里处境改善得好一点,就得要求进步,好好干活,拿出真格的来,把这口气挣回来。
我在厂里没白天没黑夜玩命的干啊。我是车工,我那车间是全厂最关键的车间,也是最累的车间,最累的组,最累的活。组里二十多台车床,两班人。定额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小时,那时嘛奖也没有,我每月都干三百小时以上,甚至达到四百小时。除去喝水上茅房,一站到机器旁边就一天不动地儿。在"文革"这些年里,我没迟到早退过一次,没请过一天事假病假。热天里,我光膀子干活,车下来的铁屑落在地上直冒烟,一百度。车床的转数快,进刀量大,铁屑乱蹦,有时蹦到膀子、脖子、脸上,粘在眼皮上,烫肿了,照样干。在二百多人的车间里,咱干活把他们干服了。年年评"五好战士"、"大庆标兵"嘛的,都有咱的。可是,我敢说,要拿我当时那表现搁到现在,全国劳模咱也能评上。
外边干着活,家里边不肃静。我哥哥的神经病总受刺激,愈闹愈凶,晚上吵得人睡不好觉。送到医院,出身不好又不收,就这么死在家里了。我妹妹本来可以留在工矿企业,我家论经济算"特困",在学校评选票数又最多,凭票咱绝对该留城。可政审不台格,满完。送到内蒙大草原,一去几千里,背着政治包袱,受那苦那罪,就甭提了。那时出身不好的百分之九十去内蒙,出身好的去北大荒农场。她水土不服,加上心情不好,十六岁去,二十七岁回来,已经满头白发,赛白毛女一模一样,就那样白,这二年才变回色来。你说我这当哥哥的心里嘛滋味?父亲在厂里烧锅炉,每天下班不回来,捡煤核,为他妈表现呗,天天十一、二点回来,他神经不正常,一帮子王八蛋拿他找乐,动不动一下子把他扔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是神经有毛病的人呵,宪法都规定保护,那会儿没人管这些。我这个当儿子的,眼瞧着父亲叫人折腾着玩,还叫嘛儿子?我真想找他们去,把他们全撂了,可不行,我没别的路。有次部队到厂里招兵,我咬破手指头写一份血书,这几个字"誓死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保卫祖国,要求参军。"我想,我参军家里就是军属,政治待遇不就完全不同了。我身体棒,体检没问题,又是厂里先进,部队想要,可一外调,说我的出身没定下来,不敢要,还是没路可走。
咱这么干,厂里倒也受感动,为了我出身问题,到父亲单位去了二十多次,一次次碰回来,总悬着。这么大点儿的事,压了我一家十年。我当年一百五十斤的摔跤能手,如今一百二十斤,连累加气,得了胃病,切掉一半;犯愁犯得神经衰弱,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到末了也没把家里的处境改过来,算咱没能耐吧!可"四人帮"一完,我父亲一下就没事了,还那个人,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他妈的,这怪!我去他单位要求平反,他单位说,关牛棚挨斗是运动闹的,可他一直没正式定过资本家,无所谓平反。他们倒容易,一句话了事。我这口气憋在肚子里却出不来。我真想掉过头把这气朝他们脸上一放,倒痛快。可这不是咱男子汉办的事。你说,你是条硬汉子,你该怎么办?唉,这就是我从头到了的十年。
***一根钢柱弯过来,是个横打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