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學,但是除此再沒有別的了。
詩文的點明是一個大問題。最好是自然明白,不加點明,如唐詩“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昔年有夏瞿禪先生,讚為“不著一字,光景無窮”但也不可一概而論。詩經與漢賦即多是點明的。比起日本的古歌與俳句,中國的古詩多是帶議論的。細想想,這倒是文學的正宗。原來其他各種藝術如建築、陶器、音樂等皆其造形即是一切,不可能再有自己說明,惟詩文可以自己說明,此所以中國文學不同于一般藝術,而稱為禮樂文章。
有云“曲終奏雅”如漢賦寫遊獵之盛,兩京的閎麗,而歸結于要行王道,
即是把方纔所寫的美好的東西,一一還它一個價值,此就是點明。作者是自己在世人世事之中,而同時有如神在看自己,看世人世事。
有不自覺地寫出了好文章,有自覺地寫出了好文章,應當是后者更高,但是亦有自覺了反為寫不出好文章了的。其故是不可依照所覺的來寫作。若依照所覺的來寫作,那就不是創造的了。好文章是隨著寫作而一路明白起來的,這纔是生出來的新的覺。能如此,則不加點明亦自然明白,加了點明亦不會破壞文章。
寫文章與打天下同。如周文王武王是自覺的,如劉邦與朱元璋則是不自覺的。后世惟孫中山先生的創造民國是自覺的。不自覺亦可打得天下,如不自覺亦可寫得好文章,但是下文就要有師,幫助他自覺,如劉邦請教叔孫通與陸賈。毛澤東是不覺的,他與人民是將錯就錯的相結合而起兵,而因為不覺,后來他的諸種作為就都是一敗塗地的了。
荀太太伍太太、紹甫、婉梅這般人們,避戰亂到上海,便是“相見歡”裏的人物,如果逃不出來,在淪陷區或共區,便也與大眾是一海之水,而一班共幹則到底也不能知道中國一般人的心思。誰如果能知“相見歡”裏的人物的順從與時代英雄的反逆可以相結成,則可以創造時代了。
青年人不覺地寫出了好文章,很快會萎,政治上不覺地造反,后來就會像文化大革命的不知所云。“相見歡”筆致極好,只是作者與書中人物相知尚不夠深。張愛玲是“赤地之戀”以后的小說,雖看來亦都是好的,但是何處似乎失了銜接,她自己也說給寫壞了,她自己也只是感覺得不滿意,而說不出是何處有著不足。這樣一位聰明才華絕代的人,她今是去祖國漸遠漸久了。
一般中國人其實多是“相見歡”裏荀太太伍太太紹甫之流,缺少團結心,各人管各人,少出主意,少惹是非,但你若以為他們都是順民,那就錯了。日本軍就是對于淪陷區內的中國人最難應付,現在共產黨從江青四人幫到了鄧小平,也還是對于這樣的國民不知可怎樣應付。
中國史上獨有的天下皆反,民間起兵,其中其實大多是“相見歡”裏那樣的凡人。他們是大順,而與天下皆反可以結合在一起。看他們處世之道少出主意,而他們一旦卻可以聞風響應。易經乾者大始,坤者大順,在中國民族全體來說實是一個。對于這樣的國民,是惟革命者與真真的文學者能喚起之,如孫先生說的“務須喚起民眾”不是可以只靠政策,而是要以道。鄧小平今雖改變政策,亦還是不可能把握民心的,其故在此。
荀太太伍太太紹甫等是時代的浮沫,但底層還是有著海水的。像他們這樣的人,你剛想看不起他們,他們卻忽然發出話來,會當下使你自悔輕薄。大學講親民,孟子講覺民,都先要知民。如“流言”、“秧歌”等的看人待人都是非常好的,有一種智光。
民國六十八年(1979)四月載于三三集刊20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