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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了一夜风,天就凉了,四下里都是瓦棱板和树枝的响动,不知怎么让人挺安心的。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是英儿睡懒觉的日子,我就不去扰她。

    轻轻地站起身来,迈过她到床边上去拿我的衣服。她正蒙脸睡着,露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被子,她总是这样摸着拳头睡觉,好像世界已经结了冰。我怕她这样会做恶梦,就过去把她脸上的被子拉开一点。她睡得正香,眉毛黑黑的,面容显得单薄而沉寂,鼻子略有点勾。有一次我说她像北魏雕像,就惹得她不待见。她知道我不是卖弄的人,但话说傻了还是会拉下脸来。睡着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嘴唇很薄。

    又一阵大风吹过,我哈哈气,几乎有了白色的水汽。冬天快来了,天花板呼啦一声,顶棚上的气窗盖被掀开了。一阵凉凉的气流穿过整个屋子,书架边的幢幔也飘起来。英儿好像醒了一点,微微翻转一下,腿猛烈地抖动起来。我扣上衣服,隔着被子,在英儿的膝盖上轻轻捶着。英儿有个腿麻的习惯,腿一麻就浑身"弱力",据说是关节炎,上床前一个小时就把电褥子开好。当然最有效的还是让我捶腿。夜里她腿抖动起来的时候,我就坐起来半醒半睡的给她捶。她的腿滑润而沉重,放在我身上,有时捶着捶着天就亮了。

    这样轻轻一捶,英儿就安宁下来,好像回到了家里。

    "我妈妈就给我这样捶。"她说过。

    "我还没这样给我妈妈捶过呢。"我说。

    她听出了话音,就说"那算了吧,算了吧。"一副不稀罕的样子。可是快睡着的时候她还是让我捶捶腿,她说"省得你没事干。"

    英儿的呼吸又均匀下来,她眼毛垂着。睡着的时候,我总好像不认识她。没有醒着时候那种活灵活现或者爱搭不理的神气。我的手慢慢的慢下来,在红绸被上拍打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知道这是最须小心的时候,如果结束得太快能够感觉到,她的腿就会不耐烦地重新抖动起来,从头捶起码又要二十分钟。我忽快忽慢地捶了一会,然后悄悄走开。

    今天真的冷了。打开门,满山大树都在如醉如痴地摇晃。我不知道在椰树顶上的野鸽子是怎么睡觉的,刮风的早上它们好像起得也很晚,不像平时那样吱吱喳喳叫成一片。山对面的海屿上云层疾飞,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堆在一起的瓦棱板被吹翻在路上,几根脱落的大棕树枝横在上面。我看了看,不想收拾它们就往山上去了。越往上走越是听见那些树声响得惊人,现在是熟了,刚来的时候真害怕。那时山上倒树纵横,枯藤垂挂,一刮风到处都是怪响,又不见天日,好几次不到吃饭时间,我就从山上飞跑下去。

    "怎么啦?"第一次你问。

    "山上老树精多极了。"我拿着那把锯气喘吁吁他说。人熟悉了一个地方是挺怪的,它们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再也没有那种莫测的深渊般的感觉了。那些树木和石头好像都服从了人,再不会做出那种阴险古怪的表情。第一次走进这片树林时我们轻手轻脚,说话声音都不太大,真的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好几只鸡看见我,就从棚架上直奔下来,一拽一拽的。风把它们一边的羽毛吹开,这些可怜的鸡,我想着就上小屋里去给它们拿鸡食,它们迫不及待地拉长声音叫着。

    山上小屋里总有一种沉闷的气氛,英儿在桌上铺了红桌布,还摆了花。她用木架把书竖着靠在桌子上,桌面上还放着一些没有写完的东西和信。

    我看了一眼,好几个差不多的开头,都是说这里风景美丽,海如何,山如何。英儿散文写得不错,有时上山半天就拿下来读给我听。

    我从门后提出一袋饲料,舀了一大缸子下去喂鸡。当年臃臃攘攘的鸡圈,现在真是秋风萧瑟,一缸子饲料就够它们吃上半天的。春天的时候,二百只鸡每天早上要吃半口袋饲料,现在这几只鸡也还是那么匆匆忙忙啄着,吃急了就打呃逆。麻雀在树枝上等着。

    我拿鸡蛋回来的时候,英儿已经醒了,但她不愿起来。正隔着墙和你聊天儿呢。

    "柔米拉挺软的,她练功老在地上来回滚。"

    "就利斯不动,站在那每回晃悠晃悠交十块钱。"

    "老头又跟柔米拉说让她别跟她男朋友太近,她把两个手放一块说,-别这样,要不然气不好-"

    "他跟哪个女孩都这么说。就跟他呆在一块气最好。这不是挑拨人家吗?"

    "柔米拉还真信,都哭了。"

    "柔米拉挺可怜的。"

    英儿听见我进门的声音,就说:"顾城,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啦?老头蒙柔米拉?"

    "不是,我知道怎么挣钱了。"

    "怎么挣?"

    "你进来。"

    我撩开长长的幔布,绕过书架。那个书架是两张小床叠起来架成的,上面铺了板,有一根方木伸出来,为了怕碰头在上边又挂了一个书包。

    英儿穿着红睡衣坐在床上,跟睡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谁都想好看?"

    "是啊,全世界谁不臭美啊。这跟挣钱有什么关系?

    "哎——"英儿声音高起来。

    "噢,我明白了。"看英儿把我当了笨蛋,我赶紧说,"挣钱就得好看,好看可以挣钱。红楼女子花三千,青楼女子挣一万。"

    "就知道这?"英儿笑起来。

    "你昨天晚上不还说要当青楼女子吗,按次数收钱,一年肯定能挣到五万。"

    "你就是欠我五万,欠我一个房子。不过要跟你那挣到五万,我也死了。"

    "你死了,我正好把钱又拿回来了。"

    "你——"英儿气得跳起来开始掐我,"还要拿回去。"

    "怎么啦?"你在外头喝问。

    "顾城要把我的钱拿走。"英儿开始告状。

    "不可以。"你说。

    "你有钱在哪儿呢?"我看着掐红的地方对她说。

    "我现在就有七万。"

    "日元。"我点点头,"还是借的。"

    "英儿你早上吃什么?"你在外屋问。

    "馄饨。"英儿想也不想地叫道。

    "馄饨得有肉馅,香菜地里有,也没紫菜。"

    "那有什么呀?"

    "有比目鱼,那改吃炒饭吧。昨天带口来点虾仁,虾仁炒饭。"

    "我想喝点汤什么的。"

    "今天早上食堂一号菜是——"

    "铃"电话铃响了。

    "嗅。"你接的电话,"北京长途。"

    英儿一下跳起来推开我,"哎呀,我忘了,是礼拜六。"她对镜子理了下头发直奔出去,差点撞在书架伸出的横木上。

    "啊,我挺好的,是爸吗?噢不是,舅舅吧,我们这挺好的,啊我没事,国内尽瞎传,这儿特别安全,人都挺讲礼貌的,见面都问好。噢,工作,是妈吗?你别担心,我没事、这什么都方便,比在家方便多了。就是没豆腐干,油条,羊网比柿子椒还便宜。我胃病也没犯,对了要有牛黄清心丸给我寄一点来,预备着。我的腿没事,都挺好。"英儿看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是小洁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噢,爸!你寄的信收着了,你那诗还挺压韵的,两封?是,就是那首:伴我女儿展奇才,那封。你告诉妈,你们给玻格的信她也收到了,我译给她们听,她特别高兴。她还让我问你们好呢。啊,大学里的事我在于别的呢,给一家中文电台写东西,您的身体还可以吧?电褥子挺好的,您也可以用一用。噢,小姨,您别担心,李虎好吗?什么?那个于先生撤了,把冰箱拉走了,那就拉倒吧。我没事,你别担心,雷什么事都帮着我。噢,姑姑。"

    英儿笑嘻嘻的,脸上飞快变换着各种表情,活像卡通片似的。我忍不住笑起来到里屋去了。

    "晤,出版界,国外的出版界和国内的出版界情况不太一样。姑父是这么认为的,噢唐生去匈牙利了,噢。反正不懂语言就告小洁快把我的出生公证办来。知道,知道。都给问个好,就这样,噢,挂了。"

    英儿放下电话,一下子坐在破沙发上,看表。"五分钟,正好。"

    "够密集的。"我从里边出来说,"姑姑,舅舅,小姨,整个一个集装电话。"

    "他们排着队呢,一人说一句。"英儿抬起眼睛,"说问你好。说问顾城好,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说。

    "我麻烦。"英儿说,一转念她又笑起来,"我姑才逗呢,老跟我说国内出版界的情况。"

    "她是干吗的?"

    "中学老师。我姑父在社科院。"

    "怪不得呢

    "她儿子是工业大学的,那会儿她就老到我们家来说,说我和小洁上的是分校,我妈就跟她较劲,我爹也没辙。现在她儿子去匈牙利了,说是到那没戏,想回来。"

    "匈牙利八成是挺凶的"

    "还能有你凶?"

    "听说去那的中国人什么都有,一拨一拨的,直扑红灯区,按摩院。这帮去了那帮来,这两天正专门往外赶呢。"

    "哎,打电话怎么没有你奶奶呀?"吃饭的时候,我想起油漆座那个被纸糊得干干净净的小北房。

    "可能不方便吧。"她说,"而且她也梗,当着我妈。她也不爱说话,"

    "她还住在油漆座吗?"

    "没有,早搬到将台路去了。那个房,我们没住多久。"

    "那边还挺干净的。"

    "能不干净吗?就住那边对面,你记得里边有一大片柏油路吗,挺宽的。"

    "噢——"我回忆着,"你们那个胡同是转圈的。"

    "我奶奶乐意住在那,没事就坐在院门口,还可以自己转圈买买菜什么的。"

    "就是我们打电话那个菜店吧?"

    "她硬朗着呢,地安门,鼓楼都自己去。有回她在院门口碰见一个老外,老外跟她说话,她就回来了。跟我说,-我不跟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畜哩。,"

    "你奶奶八成还记得八国联军的事呢。"

    "我奶奶还记着你呢。"

    "记着我干吗,我统共去了你们家俩小时"

    "你好看!"英儿似笑非笑的小刺话还没说出来,电话铃又响了。

    "哈罗?噢,玻格。雷,玻格问你今天有空没空,她想去打牌,你能不能去看一下胖子和艾玛。"

    看英儿在电话里说英语挺好玩的,再不能快嘴快舌了。有时候,她得一顿一顿地边想边说,赶上会的又特别溜。英儿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只剩下表情和动作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她依旧笑,但是好像在对空气做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无端地心里起了一点伤感。

    "啊玻格"你又把电话接过去了。

    "又怎么啦?"英儿看出了我眼里的神情。

    "没甚么,我想我奶奶呢。"我把话岔开,"我奶奶是喝敌敌畏死的,她说她不愿意活到老,老了不好,给人添麻烦。后来她老了,就准备了一瓶敌敌畏。第一次被我姑父发现了给她换了一瓶盐水。可是她不知道甚么时候自己又找了一瓶,喝完了还拿布堵住嘴。她是下决心死的。"

    "真可怕。"英儿说,她看着我不知道是在说谁,"吃饭时候,最好别老说这。"

    "你不是吃完了吗?"

    "吃完了,也得消食啊。"英儿叹了一口气,"我奶奶肯定在想我呢,不知道我到哪去了。"

    风好像小了点,再不是那么漫天混吹,变得一阵一阵。我把路上的瓦棱板移开放好,你就下山去了。走到路口信箱那又回身让我告诉英儿,风再小点可以把衣服晾出来。洗完后别忘,要不就沤了。

    我到地里掐了香菜和葱,就回到屋里。英儿正在一个小盒里调甚么油呢。

    "你今天干吗?"英儿问我,"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干吗,"谈谈爱情吧。"

    "老大不小的还老谈爱情,都谈敷囊了。"

    "那没办法,我得报答你呀。"

    "暴打吧。"

    "哎,不是不抱,时机未到啊。"

    "你别过来。"英儿用她那盒油挡住我,"我告诉你,我从今天起独立了,你进我屋得申请签证。"

    "你要独立我就该收税了。"

    "那我就交税。"

    "我说的是睡。睡觉的睡。"

    "你"英儿气急了,就笑起来,一般都是我上她的套,这回她没留神上了我的套,"你学的够快的呀。"

    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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