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瘫坐在地上。水滴的身边全都跑动着脚步。脚步沾带起泥水,溅得水滴一身一脸。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适才揩过的地方又溅满泥水。水滴就这样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反反复复地揩脸。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个屁股已经坐在了水中。脚已经被水埋进。水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识。大街小巷里的喧嚣声更加嘈杂。锣声也响了起来。有人高声叫道,破堤了,汉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处跑。来不及上龟山的,就上高楼。来不及上高楼的,就爬到屋顶上。再晚就没活路啦!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经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拉着她跑,甚至她都没有感觉到脚下越来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只是被人拖着跑跑跑。
他们一直跑到中山马路上。往日宽阔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几只划子来回游弋。大水来势凶猛,水线已经越过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迈步已经非常艰难。她便朝划子叫道:救救我!一只划子来到她的跟前。撑划子的男人说,要划到哪里?水滴片刻茫然,便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穹隆形塔顶。水滴大声说,去乐园。划划子的男人说,一个人五毛。水滴说,我没有钱。我以后还你。撑划子的男人没理她,挥动木桨便欲离开。一直拉着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说,我有钱。我给你一块钱。
水滴这才看清,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的人原来是个男孩子。
水滴和那个男孩坐着划子,进了乐园的大门。看门人业已登到了楼上。各个楼层的走道上都站着人。水滴顺着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楼梯,又顺着她熟悉的楼梯跑上了塔楼顶上。
雨还在下,楼顶上无人。水滴站在墙边,四处眺望。只见汉阳跟汉口被浑黄的水连成了一片,汉江已经没有了面目。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个屋顶上差不多都有人。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处是江,何处是岸。高楼背后的草皮和板屋东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这样的场景中,水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杨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滴的眼泪不是为了大水淹了汉口而流,也不是因为慧如离开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母亲,也没有过父亲。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妈不是她的爸爸姆妈。姆妈甚至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爸爸呢?他是真的爱自己吗?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说,从来没有爱过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水滴想不明白。她满脑子寻找母亲的面容,却不料菊妈的脸庞竟浮现出来。菊妈曾经对她的一切疼爱,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来如此。你不养我,为什么又要生我?
水滴就这样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变成悲愤,悲愤又化为愤怒,她的眼泪仍然没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经黑了下来,突然有人递了块手绢给她。那人说,再哭眼睛会哭坏的。水滴这时方发现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来还是拉过她的那个男孩子。水滴说,你怎么还跟着我?男孩子说,我不认识路,也没到过这里,我不晓得怎么走,所以就跟着你。
水滴恍然忆起她曾经跑过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楼顶的钟楼下避雨。然后说,你已经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说,我没有家了,我怎么会不哭。男孩子说,其实我也想哭。我也没有姆妈了。水滴说,为什么?男孩子说,前几天,我姆妈到河对岸走亲戚,回来时,遇到大水,被水冲走了。水滴说,你是乡下来的?男孩说,我从柏泉8来。乡下闹水灾,我爹带我进城来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汉口当官。我们刚进城,汉口街上就乱了。说单洞门进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只好随着人乱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晓得,你也一定跟爹妈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识路,你跑哪儿我就跑哪儿。水滴流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因为跟爹妈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妈了。男孩子说,我也没了姆妈。而且还不晓得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说话间,男孩子也哭了起来。水滴看着他大哭时,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泪退了回去。她把手绢递还给男孩子,说你不是说,会哭坏眼睛吗?男孩子接过手绢,揩干眼泪,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水滴说,我叫杨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个水滴。你呢?男孩子说,我叫陈仁厚。就是仁义的仁,厚道的厚。
两人无依无靠,坐在墙角,依偎着睡着了。
三
水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雨也没停,只不过小了许多。她觉得肚子好饿,从头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吃饭。她听到楼里有人声,想下楼去找点吃的。她刚一起身,陈仁厚也醒了,便跟着水滴朝楼下走。
下到三楼,水滴竟遇到杂耍班子的陈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陈一大。因为水滴太喜欢看杂耍。只要陈一大的杂耍班子来乐园,水滴便会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们。水滴不光认识陈一大,还认识小丑红乐人和红笑人。
陈一大看见水滴,微一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水滴说,水来了,我跟爹妈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动,就坐划子过来了。陈班主怎么也在这?陈一大说,昨天的下午场刚演完,满街喊破堤了。红乐人跑出去看了下,说是单洞门垮堤,整条中山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只得留在这里。水滴,外面水还大,你也别瞎跑,就在这里呆到水退。水滴说,好的。不过我肚子好饿。陈一大说,你小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红乐人和红笑人一早雇划子买粮去了。饿了你就找他们要吃的。
水滴高兴起来,说我还有个朋友,也可以吃吗?陈一大这才看到水滴旁边站着的陈仁厚。陈一大说,就是这个小兄弟?水滴说,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里,是他把我拉起来的。陈一大说,哦。小兄弟也跟家里跑散了?陈仁厚便将他和父亲一起来汉口寻亲的事复述了一遍。陈一大听罢不禁长叹,叹罢说,吃吧吃吧。有我陈班主在,饿不死你们两个小家伙。陈仁厚说,谢谢班主。我不会白吃班主的,往后只要班主在汉口演出,我都会找到班主还钱的。连水滴的那份一起还。陈一大说,嗬,人不大,还很有志气呀。家里未必是有钱人?陈仁厚说,我舅舅在汉口开了家五福茶园,不过他已经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妈和表哥要钱。
陈一大听到五福茶园四个字,脑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里一顿,忙问,你舅舅叫什么?陈仁厚说,他叫水成旺。陈仁厚一说出这三个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样子一下子便跨过十年的光阴,浮出在陈一大的眼前。
陈一大忙不迭地说,不用还了,我跟你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匀点吃的给你们,也是该的。陈一大说着找了个由头离开。走时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然后就想,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晓得红喜人流落到了哪里。
汉口已经乱翻了天。但乐园倒还平静。逃难进来的人们倚墙靠角的,到处都是。演出都没了,商铺也都歇了业。水滴便领着陈仁厚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他们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亲。
中山马路已成水道。起先只有划子来回载人。但人多划子少,划夫开口就叫高价,于是政府开始有人领着搭跳板,用搭浮桥的松木板在马路当中搭出一座木桥,困于水中的各个商家店铺也开始用木板架桥。沿街的住户见此,亦纷然把床板门板乃至桌子都搬了出来,通过平房的楼顶、楼房的窗口,与路中的浮桥衔接起来。就这样一截一截地延伸,各里份住户也都搭起跳板与街上的主跳沟通。很快,几条街便连成了一体。
雨时停时落,始终停不下来。整个汉口都泡在水里。出门觅食或做事的人都只能趟水而行。小商贩把木盆都动用起来,货在盆中,人在水里,一手推盆一手划水,沿街叫卖。价格自是比往日涨了几倍。
一连数日。乐园虽然是个玩处,可这时候的人们,谁也没有玩心。没等水退完,陈仁厚便离开乐园去寻父亲。他走前嘱水滴别忙回家。因为水还深,而水滴个子太小。又说他若找到父亲,就再来乐园帮水滴找父亲。水滴是答应了,但陈仁厚一走,水滴呆在乐园立即就觉得十分无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乐园的大门。
水滴沿着跳板绕来绕去,中间又下来趟了几次水,总算回到了家。家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泥浆里。水滴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见一邻居拎着铁皮饭盒急步外出,水滴说,大妈,看到我爸爸了没有。邻居说,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听此话,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纷纷传说这是汉口最著名的烟土大王赵典之捐钱设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想找杨二堂。找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见着。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讨了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慢慢回转。
离家老远,水滴突然听到有人在长哭短号。瞬间,她就听出这是杨二堂的声音。水滴虽然已知这放声号啕的人并非她的亲父,但他的声音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和感动。她拔腿朝着那声音飞奔而去。
水滴一直扑到杨二堂身上,将杨二堂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杨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后又四下张望。嘴上说,水滴,我的宝,太好了,你还活着。你姆妈呢?你姆妈回来了没有?水滴呜呜地哭着,心里却想,不能说呀,什么都不能跟他说呀。想罢边哭边道,我不晓得,我跟姆妈走散了。杨二堂急道,怎么走散了?你不是回头找她的吗?
水滴脑子里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开杨二堂,一边朝屋里走,一边淡淡地说,是呀,我刚看到妈妈的身影,想去追她时,就被人群冲开了。杨二堂抱头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里去了?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水滴将手上的馒头放在一只洗净的碗里,杨二堂的哀恸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厌烦这可怜的腔调。大雨中慧如面带仇恨,大声喊叫,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慧如的目光凶狠,声如尖刀。那张面孔瞬间在水滴的脑海里扭动。一切都丑陋无比。
水滴蓦然就冲到杨二堂跟前,凶猛地揪扯着他的衣服,摇着他的肩头,嘶喊道,没有她,难道我们两个就不能过?没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爱过我吗?
杨二堂抬起头,惊异地望着水滴。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当然。
水滴和父亲一起将屋里清洗干净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巷子里开始每天都有抬尸队出没。每一分钟都有死人的讯息传来。死掉的人仿佛比碗里的米还要多。
雨却仍然没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浅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畅。杨二堂无法下河。只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领回馒头和粥,然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后,又开始一件一件洗床单和衣服。间或她会去劝一下杨二堂。水滴说,爸,你不必这样傻等。该回来时,她就会回来。杨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有一天,水滴再次听到他如此自语,生气地吼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没用呢?吼罢水滴心想,你永远也等不到这个女人了。
有一天,菊妈突然拎着竹篮出现在杨二堂面前。杨二堂一见菊妈,便流眼泪,说菊姐,你有没有见到慧如?她一直没回来。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们走散了?这么多天了还没回?杨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晓得是死是活。我怎么办呀?菊妈吓一大跳,忙说,那水滴呢?她还好吧?杨二堂说,她蛮好,也蛮乖。
菊妈松下一口气,望着杨二堂,长叹说,到这时候还没回家,怕是凶多吉少。兄弟,这是命。你也别太伤心了。杨二堂揩着脸,说可是没有慧如,我不晓得日子怎么过呀。
菊妈的竹篮里装着一些食物和两块衣料。菊妈说,你还有水滴。有这孩子,你将来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担心她没吃没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赶紧过来了。
菊妈与杨二堂说第一句时,水滴就知道是谁来了。菊妈后面说的每一句关于她的话,都让她断定菊妈就是自己的母亲。水滴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喜异常地扑上去与她亲热。她呆在屋里没有动,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给别人,你算什么姆妈?你既然不配当我的姆妈,你又何苦来可怜我?
杨二堂接过菊妈手上的竹篮,陪着她一起进到屋里。菊妈说,水滴,小乖乖。菊妈来看你了。想死菊妈了。菊妈说着想要搂一搂水滴。水滴一闪身,让开了。她退到墙边,冷冷地望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憎恨。菊妈十分不解,菊妈说,水滴,你怎么了?我是你菊妈呀。杨二堂说,她姆妈没回来,她这几天光说胡话。孩子心里苦,就成这样了。
菊妈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着凶光,看得菊妈有些心慌,杨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吓住。两人忙讲着话退到门外。菊妈说,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杨二堂说,恐怕是慧如没回家吧。菊妈说,就这个?会不会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了?杨二堂说,我也不晓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晓得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菊妈和杨二堂的话时断时续地传进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当我姆妈,你关心我做什么?心想间,她看到床边的竹篮。她上去将竹篮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脚将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又抖开衣料,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
外面说话的菊妈听到屋里有动静,忙朝里面探头张望。却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样子。菊妈更惊,大声说,水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再说,她多半不是抛弃你们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嘭嘭嘭地跳得剧烈,仿佛稍一动弹,就会跳到体外。菊妈双手抚胸,稳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姆妈谁又是呢?水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菊妈说,我不需要跟你讲。我只晓得那种连自己女儿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这世上。
菊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弯下腰,拎起她的竹篮,说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听到身后水滴的声音,呸,我不需要你的关心。菊妈想,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