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这一夜李翠又是彻夜未眠。她的心就如十多年前把女儿送出家门时一样,痛得厉害。而面对这痛,她除去接受,却全无他法。只是这次,她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倒是菊妈,一旁不停地揩眼睛,哽咽不停,说怎么能让姨娘做这样的事呢?李翠说,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拿我当人。
晚上陈一大来接李翠时,李翠已经打扮停当。刘金荣隔窗望着,对李翠说,水文还讲你有一百个不情愿,我看你还满开心嘛。李翠说,你如果觉得开心,你去好了。
一句话呛得刘金荣没法回答。李翠又说,我警告你不要再得罪我,水家现在靠我卖身去罩着,好让你们过好日子。我都这样替水家卖命了,你要再伤我,豁出去我也是什么都敢做的。刘金荣听罢这番话,竟忍下了自己的千般恼怒,没有回嘴。
李翠昂着头走出水家院门。突然她心里有一种畅快。自进这扇门那天起,她在这里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现在,她却可以伸直腰杆,扬眉吐气了。李翠想,我顶撞了,我刻薄了,我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走出院子的李翠看到马车和一身西装革履的陈一大,竞也觉得不那么反感。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尊严去迎合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又让她突然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李翠伸出手给陈一大,在陈一大的牵引下踏步上了马车。
这天夜里,李翠便没有回水家大院。她带着陈一大去了六渡桥的屋子。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男人身体的李翠,夜里有如火山爆发。这种激情中,虽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愤恨。她一句话不说,只是天翻地覆地行动。她的举动让陈一大喜不自禁。风平浪静后,陈一大伏在她的耳边,用手抚着她的身体,温存道,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啊。从今以后,我第一是你的狗,第二才是日本人的狗。李翠说,好啊,我就喜欢当狗的主人。
三
住在江边的居民全部被轰赶出去。日本人规定,整个江边实行封锁。水上灯除了逃离,别无他法。在汉口沦陷的第二天,陈仁厚带着水上灯离开了汉口。他们一路辗转奔波,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在陈仁厚朋友的帮助下,他们不停地换马车,奔波数日,最终逃到了新洲乡下。
一天,村里的老乡突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在房东菜园拔菜的水上灯,见状挡住一个狂奔的老乡,询问何故。老乡说日本兵在城北抓了七十多个村民,押到城南举水河的堤边。令他们撕下衣服,蒙住眼睛,然后日本大兵像做游戏一样,举着大刀,一边跑着一边砍人。最后砍累了,就用刺刀挑。七十多人当场全部杀死,杀完就将他们推进了举水河。附近村予的人闻讯都逃了。老乡说时,号啕大哭。说他堂兄就在那七十个人里面。
水上灯听呆了。陈仁厚正好去城里买煤油和肥皂,路途必经城南举水河堤,水上灯不知他是否平安,急得一个人在家团团转。天擦黑时,房东一家亦举家逃离,空荡荡的房子,便只剩下水上灯一人。她慌了神,便这时,她听到了陈仁厚的声音。
水上灯几乎是飞奔着扑过去,抱着他便大哭。陈仁厚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今天我没有走城南。听说城里乱,我绕道回来了。只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已找来了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马车夫姓古,陈仁厚说是他的朋友。水上灯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陈仁厚笑了笑,没有答复她。
马车顺着田野的路一路狂奔。路上遇到一个从汉口逃出来的大户,他们坐在马车上指点着水上灯说着什么。车夫老古便搭讪,大声问他们往哪里逃。对方说,听说汉口没有屠城,家里开着店,还是要回去打理生意。水上灯惊道,回汉口去?对方说,是呀。你好面熟,可是汉剧名角水上灯?水上灯说,是。汉口怎么样?对方说,头两天一个伙计来说,日本人占领了汉口,划了难民区,只要不惹他们,还能过下去。乡下也不安宁,除了日本人,还有土匪。如果这样,不如回去。一番话,令水上灯陷入深思。她想,与其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逃难,不如回去好了。
远远地,几处村庄正烈焰熊熊,半边天都被烧得透亮。陈仁厚说,不知我老家怎么样,也许那里还安全。水上灯说,你说河角村?陈仁厚说,是呀。那里我熟。有许多朋友可以保护你。水上灯心里浮出祠堂里阴森的场景,浮出他们在马车上奋力吐唾沫,叫骂永远不再去这个鬼地方的场景。水上灯沉默片刻,说河角村对于我来说,是个有噩梦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我宁可回汉口。陈仁厚惊道,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回去?水上灯说,逃出来也没有活路,那就不如回去。我对汉口到底熟悉。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住,我到古德寺去。那里的尼姑会收留我。
水上灯神情很坚定,陈仁厚知道她主意已定,便说,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我们看看情况,如果汉口安宁,再回,好不好?水滴,你听我一次?
水上灯想了想,便默许了这个提议。
一路的走走停停,仿佛到处都有日本人的踪迹。有时在山洼里一躲便是几日,不知世外人事。还有一天,几乎与一队日本兵相遇。他们躲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水上灯整个头都被陈仁厚紧按在怀里,日本人的车在距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轰轰开过。那一次,他们真是吓着了,日本兵走后好久,他们一个个都瘫软在地,好半天才爬起身来。
寒冬的时日,陈仁厚带着水上灯住进老古的亲戚家。陈仁厚经常外出,说是要找朋友打听好汉口的情况,才能回去。水上灯恹恹的,这样的逃亡让她倍觉厌倦。尽管陈仁厚已经全力在支撑着,他尽可能为水上灯找到干净或是舒适的住处,但仍然无法达到基本的需求。有一天,水上灯来了月经,血水渗透夹裤,连外裤都被污染。陈仁厚却无法替她找到干净的草纸。这一天,他抱着头坐在水上灯的床边,看着水上灯日渐消瘦的面容,彻夜未眠。
好消息终于有了一点。汉口舶确未像南京那样开全城的杀戒。日本人封锁江边,将中国人赶到难民区居住。慢慢的,也有店铺在开业,街上也陆续有了出来讨生活的人。虽然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但毕竟还有活路。陈仁厚对水上灯说,天一开晴,我们就回去吧。
春天如期抵达,大自然像往日一样,开始复苏开始吐青开始姹紫嫣红。湖泊和小河一如当年,在春风微熏中荡着清波。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村庄和人,却已不复以往。逃难、躲藏、跑命,成为生活的主题。
汉口终于又在眼前了。那熟悉的气息和声音都扑面而来。越走近它,水上灯越是兴奋。所有的危险似乎于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回到她的汉口。她要听那里的声音,闻那里的气息,吃那里的食物。只有在那里,她心里才会有一般厚重的踏实。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为何玫瑰红宁可放弃相爱多年的万江亭也不肯离开汉口。这个地方,就是她们生长的根,是她们滋养的水。拔掉这根,泼掉这水,她们将立刻枯萎。
街上到处都有戒严。铁丝网将难民区围得严严实实,水上灯走到难民区的栅栏前,正想询问怎么得以进去。看守难民区的警察却认出水上灯。惊喜之间,告诉水上灯说,他是她的戏迷。又说现在日本人正在号召中国人实行“复归复业”店铺慢慢都将开张。湖南会馆对面开设了联和戏院,已经有戏班在演汉剧,只不过缺少名角。水上灯回来得正是时候,难民区的老百姓有福气听她的戏了。而他希望天天都能看到水上灯登台。说罢未加任何阻拦,便放水上灯和陈仁厚进了区内。
进到难民区内,陈仁厚愤然说,也不知哪个戏班,这么贱,竟在日本人手下演戏。水上灯说,千万别说这个话。大家也都是找个活路。陈仁厚诧异道,你也准备为了活路在这里演戏么?水上灯说,不。我答应过黄小合老师,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你说这个话让我放心了。只是已经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水上灯说,我们想办法隐居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
水上灯和陈仁厚转了几处也没找到地方歇脚。谦祥益绸布店更是被人砸了门,他们突然看到汉正街上随园酒家已经开业,两人便过去坐下吃饭。
随园酒家的老板突然间也认出了水上灯。见她面带疲惫,忙不迭地叫伙计端上饭菜。陈仁厚说,老板,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寄居两天,找到地方我们就搬走。老板忙说,这没问题。一个房间吗?陈仁厚说,两间。老板别误会,我是水上灯小姐的保镖。老板说,日本人想让店铺都开业,正拿我们作榜样,一时半刻,他们不会找我们店子的麻烦。过两天,我让我小舅子跟你们弄两份安居证来,不然,查到头上,也不好办。陈仁厚说,那就拜托老板了。
下午,陈仁厚让水上灯在店里休息,自己则外出寻住处。走前,水上灯突然说,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保镖?陈仁厚捧起她的脸,凝视片刻,方说,我不想坏了你的名节。你这么有名,大家敬你如神。我能做你的保镖,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水上灯说,我不怕。我要你跟我住一间屋。陈仁厚说,但是我怕。我怕往后有流言伤着你。我怎么样都行,但你不可以受一点委屈。你明白吗?水上灯立即泪水盈盈。她哽咽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陈仁厚说,知不知道?那天我们坐在乐园的塔楼上,我看你哭得肝肠都要断了,我就想,将来我一定好好爱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再这样流眼泪。水上灯不禁满脸是泪,她把头靠在陈仁厚的胸脯上,轻声说,你现在出去要加上一份小心。那是我的。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就要流泪一辈子,让你永远都不安心。陈仁厚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搂着水上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就足够了。
出门时,陈仁厚心里有些重。水上灯的爱情并没有带给他快乐。他很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致水上灯受伤。许多事情,他都没有跟水上灯明说。在新洲他曾经进城一趟,便是与抗日小组取得联系。按上级布置,他的小组将实施一个暗杀计划。对所有帮助日本人的汉奸,格杀勿论。陈仁厚原本想把水上灯送到自己老家,以保证其安全,然后自己再参与行动。但却被水上灯拒绝了。现在他带着水上灯回到了汉口。暗杀行动入春就要进入布署阶段,各个暗杀成员都须到位。这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尽快归队。但是,对于陈仁厚来说,比使命甚至比他生命更要紧的,是他的水上灯。他要将她安顿好,令她绝对处于安全之下,才能放心去行动。他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女人,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她在这世上吃了太多的苦,她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她的生活变得轻松和幸福。
抗日小组的接头地点在姑嫂树。陈仁厚一出门,便叫老古加快速度。马车一路飞奔,但他还是晚到一个多小时。他的组长魏东明是武汉大学的学生领袖,见他晚到,脸色当即挂出。盘问原因,陈仁厚无奈,只好如实复述了带着水上灯逃跑的过程。
魏东明吃了一惊,说你指的是汉口名角水上灯?陈仁厚说,是。我们从小就认识。魏东明说,像她这样的名角,绝对不能出头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当然。她已经说过了,她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但是,如果日本人知道她回到汉口,而且不肯为他们演戏,你说她会面临什么?魏东明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们必须保护她。但是,我们也绝对不能因此而影响我们的计划。把她交给我父亲。他是个戏迷,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水上灯大名。陈仁厚说,你父亲是?魏东明说,我父亲叫魏典之。陈仁厚吃了一惊,我听水上灯说过,她对你父亲非常尊敬。魏东明说,我知道。因为他们共同敬爱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江亭。
很晚了,陈仁厚才回到随园酒家,随他一道来的人是魏典之。一路上,不时遇到巡逻的日本人。所幸魏典之熟悉街巷,但凡前有可疑者,他们便绕道。几经周折,总算平安。
魏典之见到水上灯,十分激动。搓着手,连连说,你没有事,真太好了。仁厚告诉我说你在汉口,真是惊得我一身冷汗。我不亲眼看见你平平安安,这颗心怎么放得下来?水上灯说,魏老板最是有情人。你对我万叔那样好,我就知道你是戏子贴心的戏迷。魏典之一提万江亭,眼里便含了一包泪,说快别提万老板,提了我就伤心。
陈仁厚和魏典之都认为随园酒家不是容身之地。水上灯必须赶紧换地方。而汉口目前最安全的区域,是法租界。日本人看上去,并不准备为难那里。陈仁厚说,怎么能住到法租界里?魏典之说,我知道水上灯小姐有个朋友叫张晋生。他跟法国人关系密切,现正帮一个法国大班做丝绸生意。他一定肯帮忙。
陈仁厚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水上灯说,难道只有他才行吗?魏典之说,慢慢找,当然也能找到人。但是时间不等人呀。另外,水上灯小姐就是住进法租界,也需要找有势力的人来庇护。而且还要弄到一张居留证。张晋生在那一带呆的时间很长,就算脱了军服,但到底说话不一样。这个只有他能做到。你们不是朋友吗?
水上灯没有回答,她望了一下陈仁厚。陈仁厚说,怎么才能找到他?魏典之说,他帮法国人后,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去托他,一定能成。我想,水上灯小姐最好明天就能住进法租界,不然,呆在这个难民区,天晓得会出什么事?如果你们觉得能行,我明天清早就去找他。
陈仁厚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晚,水上灯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睡不着。与张晋生交往的所有细节,突然历历在目。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热情浪漫他的担惊受怕,想想,心里还是有几分暖意。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而现在又成为自由自在的商人呢?这在水上灯心里是个结。
突然她的房间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心知是陈仁厚,便爬起来,打开了门。陈仁厚一进门便将她拥在怀里,半天不说一句话。水上灯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结果沾了一手的眼泪。
水上灯说,你真要把我交给他?陈仁厚说,我没有选择。因为他能办到的事情,我没办法办到。水上灯说,那你呢?跟我住在一起吗?陈仁厚说,你认为张晋生会帮助我吗?水上灯哭了起来,说你这个傻瓜。你就不怕我回不来了?陈仁厚亦哽咽道,我怎么会不怕?可是我更怕你受到别的伤害。我也不想看到你每天提心吊胆。水上灯说,你可以常来看我吗?陈仁厚说,我尽量来。我要把你放在心里,日日夜夜都看着你。
窗外的月光很温和地落在大地上。无边无际的溶溶月色下,是无边无际的残酷和痛苦。
对于水上灯和陈仁厚来说,这是两个人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四
魏典之约张晋生在邦可西餐厅会面时,张晋生还有点不想去。坐在典雅的小圆桌边,他拈着小钢勺轻轻搅动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魏典之说话。突然间,他听到魏典之说起了水上灯,顿时惊得手上咖啡几乎泼了一桌。
很多的夜晚,水上灯都在他的梦里。在不知她生死的日子里,他一直为自己最后的退缩悔恨不已。其实,张晋生清早便出了门。行至法租界栅栏处,恰遇督守栅栏边的一个法国人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说,法租界现在只出不进。整个汉口,大概就只法租界是一个安全岛。张晋生说,我去带一个朋友进来,可以吗?法国朋友说,回家去吧,中国人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晋生心里便有些乱。返回自己屋里,小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安,最后还是准备去找水上灯。结果在他开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万没有料到可以看到的人。他们的出现,令他愕然。他知道,大势已定,水上灯与他之间必定将隔千山万水。他心里有无限的痛,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随园酒家小小的房间里,张晋生见到水上灯,他百感交集,几乎想扑过去拥抱她。但水上灯脸色却是淡淡的,眼睛里甚至有怨恨。张晋生很想为自己作一番解释,水上灯却打断了他。水上灯说,张先生,听魏老板说,你能安排我住到法租界去?张晋生说,当然,当然。水上灯说,那就走吧。
张晋生想让水上灯先住进肖府,且说肖府现在只有玫瑰红一人住在那里,应该会比较舒适。水上灯冷冷道,如果我想住进肖府,还用得着找你安排吗?玫瑰红跟你是亲戚还是跟我是亲戚?一句话撑得张晋生无法回答。
魏典之也不赞同水上灯跟玫瑰红搅在一起。自万江亭死后,魏典之对玫瑰红满心都是厌恶。魏典之说,如果水上灯小姐住进了肖府,我想看看她都难了。张晋生想了想,便说,好吧。先到德明饭店住下,然后我去帮租房子。反正不能留在这里就是。
水上灯这次坐的是黄包车。好久没有坐汉口的黄包车了。一脚踏上去,心里竟有些许的微澜。半个多小时后,进了法租界。只不过几个月,这里已然变得不相识起来。街上人多,嘈杂声更甚以往。张晋生说,汉口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几乎全都搬进了这里。酒店里已被住家包满,每幢房子都住满了人。一房东二房东三房东遍地都是。所以一两天内,恐怕还租不到屋子。水上灯说,租不到我就住酒店好了。张晋生说,这样大气派的话,也只有水上灯小姐敢说。水上灯说,不行吗?张晋生笑了笑,没回答。他想,只要能补偿你,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陈仁厚正等在魏典之的店里,听候消息。魏典之长叹着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万老板为情而死。但你跟万老板不同,万老板是自己要不到,而你是自己把心上人送给了人家。你既这么做了,还不索性洒脱一点?陈仁厚苦笑道,我又怎么洒脱得起来?
水上灯的中饭便在德明饭店吃。张晋生为水上灯点了法国餐。头上璀璨华丽的吊灯,桌上玲珑剔透的水晶杯,身边低低的言谈说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令经历了几个月逃难生涯的水上灯恍若隔世。
水上灯只是低头吃东西。她不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话。她心里在想陈仁厚这时候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很难过。早上分别时,他虽然没有再流泪,甚至他拼命地掩饰自己,但他心里的痛,水上灯全部都能感到。她也痛,但她却无奈。她不想再过那种漂泊的担惊受怕的生活。她需要一份平静和安宁,而陈仁厚却没办法给她。走前她跟陈仁厚说,我也会放你在心里,日日夜夜的看你。
三天后,张晋生为水上灯租到了房子。这是一幢别墅的楼上。楼下住着一个法国老太太。张晋生为了让水上灯生活得舒适和安全,整整跑了三天,费了不少心机。张晋生把水上灯带到这里时,颇带炫耀地说,看,这里环境又干净又安静,很适合你住。楼下的老太非常友善,我说你是明星,她高兴坏了。水上灯说,我是明星吗?张先生是不是弄错了,我是难民。张晋生说,水儿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水上灯说,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张晋生迟疑片刻,说像以前那样?水上灯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吗?张晋生说,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水上灯说,如果我不肯呢?如果在这几个月中,我死了呢?比方在新洲,被砍了头,扔进举水河里。还有,路上遇到日本人,如果他们发现藏在一边的我,只需要一梭子弹,我便满身窟窿,春天就会化成那些树林的肥料。
张晋生仿佛被打了一棍,顿时面如灰土。良久,张晋生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水上灯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丝绸睡衣散发着清香。这是张晋生买来的。式样和花色,都让水上灯喜欢。只有张晋生,能让水上灯觉得生活舒服。在这样的舒服之中,她的虚荣得到莫大的满足。泡在浴缸里,水上灯想,你能证明什么呢?
夜晚,起了风。水上灯走出屋,站在露台上。那里,能看到江边日本岗楼上的灯光。探照灯从长江的水面又转向城里。除了风,以及远处巡街的皮靴声,夜晚很寂静。深邃的夜空与在乡间看到的一样,但心境却全然不同。曾经无限的悲哀已被眼前的舒适消解掉一半。已经几天不知陈仁厚的消息,水上灯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想念他。但现在,当她穿着丝绸睡衣站在法国老太太别墅的露台上时,发现她的思念固然强烈,但却不是那么的痛苦。这感觉让她无限伤感。她想,仁厚,对不起,虽然我爱你,但若和你在一起就必须过那种动荡漂泊以及恐怖的日子,我实在害怕。现在,能给我安全和宁静的,就只有张晋生。是你把我还给他的,你恐怕再难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