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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喧哗中的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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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样一番话。第二天,周班主喜气洋洋告诉水上灯,汉口要看她的戏已经是一票难求了。只要挂了她的牌,票一下子就卖光。周班主说,水上灯,了不起呀,为我们上字科班争下光来了。在汉口隐居近七年,居然没有为一个日本人演过戏,好难得。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我们都以你为荣。好样的。我当你的班主,是我的福分。话说得令水上灯惶恐不已。

    晚上谢幕的时候,送给水上灯的花篮多得戏台都放不下。有人送了一对大花篮,一个上面写着“水上灯,汉口美丽的良心”另一写的是“水上灯,汉口高傲的气节”水上灯顿时热泪盈眶。她哽咽着上台答谢,说撤退时,黄小合老师对她说,不要为日本人演戏。她答应了黄老师。所以,在汉口,她并没有想过要去抗日,只不过谨记老师教导而已。她的谦虚作答,更是赢得满座掌声。

    这一晚,水上灯拒绝了所有宵夜的邀请,捏着那张报纸回了家。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她想,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没有陈仁厚没有张晋生没有水文没有玫瑰红没有独眼老伯甚至没有陈一大,我又怎么能过得来呢?那些个没有戏演的日子固然寂寞,但也好像没有太辛苦吧?比之林上花和黄小合老师他们流浪在外作抗日宣传所出的力以及所受的罪,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鲜花、掌声还有荣耀却全都搁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夜,水上灯竟是没能安眠。

    次日一早,女佣刚刚打扫完房间,便有人找水上灯。水上灯尚未起床。女佣在床头低语道,像是几个公家的人。水上灯吓一跳,忙嘱她待客,自己则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梳洗,淡淡化妆,然后进到客厅。

    两个不相识的人和一个有点面熟的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品评咖啡。水上灯说,请问阁下?那个有点面熟的人忙说,我是申报记者,姓刘。我昨天见过你。是我带他们来的。他们想要了解一下陈一大的情况。

    水上灯有点诧异,说找我了解陈一大的情况?来人说,因为陈一大在狱中一直替自己叫冤,说他之所以当汉奸,是当时面对着突然冲进来的日本人,为了保护他杂耍团的几十老少,才不得已这样做。他在汉口从没有做害人的事。比方水上灯不肯为日本人演戏,他非但没有向日本人告发,而且还一直保护着她。甚至明知她家里藏有抗日分子,他不仅不揭露,还当场替他们掩护,把日本人敷衍走了,因此也保护了我们的抗日战士。我们想找你证实一下,他说的这些是否确实。

    水上灯沉默着。她在想。陈一大的话固然没错,可是水文的死呢?他仗日本人的势霸占李翠呢?他带着日本人闯来我家呢?他得了五福茶园却不救水文的恶行呢?还有还有,他的徒弟曾打死我从未谋面的生父,如果不是那个死,我怎会有那么多苦难?水家又怎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劣迹斑斑,我为什么要为他作证?

    想罢,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他就不提他仗着日本人的势力霸占别人家女人的事?也不提他带着日本人到我家来抓人?不是他引来日本人,我又何必逃离汉口?他大概不知道,我在寒冬腊月出逃,大病一场,几乎死在了乡下。这也是他的保护?还有,难道他没有跟你们说,正是他向日本人告密,以致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文被日本人抓去砍死的事吗?水文也是从来不肯跟日本人合作的。他是抗日战士。他的家破人亡,难道陈一大不该负责?

    水上灯看着来人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水上灯想,不为别的,我这回要报的是杀父杀兄之仇。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水上灯演出完,走进化妆间,忽见李翠坐在那里。她正想说什么,李翠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说几句话就走。而且你放心,我这是最后一次找你,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水上灯怔了怔,说你有什么事,说吧。李翠说,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一是陈一大前天自杀了。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但她不想把这种吃惊感流露给李翠。她淡淡地说,是吗?这关我什么事?李翠说,关不关你的事,你问自己的心。陈一大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确保护过你。日本人去你那里,是他主动要跟去的,他是怕日本人对你不利。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告诉了他,你是我和水成旺的女儿。他对水成旺的死一直怀有歉意,所以,他想为你做点什么,包括他交待时说那些话。他老早说过,他要把他欠水成旺和欠你我的债一起都还在你身上。你现在当了汉口的英雄,就是他还的一份债。但你却没有为他说一个字的实话。水上灯镇定着自己,说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你被他霸占不觉得屈辱吗?你对得起我和我水家的父亲吗?难道水文的死他不需要负责吗?李翠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承认自己是水家的女儿了。水上灯说,那又怎么样?李翠说,好。这个我不多说。第二我要告诉你陈仁厚的消息。

    水上灯浑身一震,忙说他在哪里?李翠说,他在黄梅的五祖寺。他看到了水文的死,看到了水家的亡,他无力帮忙,人却有良心,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经削发出家了。你不要以为他会回到你的身边。

    水上灯惊愕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翠说,看看你的亲人,还有朋友。沾着你就是个死,没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个幽灵,你的呼吸都有毒,你来这世上,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死光的。我虽然生了你,但我又怎敢留在你身边。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李翠说罢,扬长而去。丢下几近呆傻的水上灯头戴花翎,身着凤衣,脚蹬布靴,一身戏装地坐在那里。流不断线的眼泪,将油彩满是的脸庞流出两条白沟。

    水上灯突然大声道,是因为我吗?难道都是因为我?那么我受苦受难的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我若是幽灵,那时候,你们又是什么?是不是魔鬼?

    次日一早,水上灯辞了这几天的演出,叫了车,直奔黄梅五祖寺。天下起了雨,一路泥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透。县上人说,太晚了,没办法上山。必须明天才行,便只好找了客店住下。

    次日天不亮,水上灯就醒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见到陈仁厚,她该说什么?她朝思暮想,天天盼他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她都想过了,虽然有些不敢面对,但也毕竟设想过种种可能。惟独不曾想到这条路。他若出家当了和尚,她一生从此又将如何?水上灯心乱如麻。

    天刚亮,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面,便登车出发。行至两个多小时,颠簸得头皮发麻,方到东山脚下。

    五祖寺的一天门紧靠着狭小的路边,路边野草丛生,杂树交错。汽车无法上去,水上灯便弃车徒步而行。一条漫长的青石板路,步步向上。迎面不时有樵夫从山上下来。见水上灯异样装束,便纷然用当地话问,上山还愿?水上灯便说,是呀。

    步行了多久,水上灯也不知道,在她心里已经是许久了。一米宽的山道,仿佛通着天。路间不时有四方塔挡道。当水上灯终于看到了寺庙的屋顶,已近中午。

    当山涧上的花桥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寺院已经近在眼边了。虽然有东山四周浓密的绿树环绕,但寺院的黄墙黑顶依然从树叶的缝隙中穿射而来。水上灯心中激荡,仿佛此去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约会,她要见一生中唯一想见的一个人。但当她正欲过花桥的廊门,却突然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放下着!

    这三个字令水上灯心惊。恰像有人在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叫喊:放下着!而这声音传达到山间,所有的山树岩石,都发出相同的回音:放下着!放下着!放下着!水上灯的心咚咚地跳动,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她想,我要放下什么?什么东西是我必须放下的?

    陈仁厚出来时,灰袍加身,头已剃度,眼睛除去深深的忧伤,还透着他满心的萎靡。一瞬间,水上灯不敢相认。曾经那个英气勃勃的陈仁厚,那个出生入死持枪杀了多少汉奸的陈仁厚,那个对她百依百顺呵护有加的陈仁厚,那个在温暖的床上搂着她要给她一生幸福的陈仁厚,便是眼前这样的一个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和尚。本以为自己会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的水上灯,突然没有了半点的欲望。她知道,一切的梦想,都已成枉然。她甚至想伸出手,打他一个巴掌,告诉他,你是不是应该醒来?

    桥这边的字,写着的是“放下着”而过了桥,那边呢?是“莫错过”

    陈仁厚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水上灯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看到了他内心的颤抖。于是说,你在发抖,你在哭?陈仁厚说,不管我怎么样了,我不会跟你下山。我知你一直在报复,现在你的报复已经结束了吧?水家也没有什么可让你再报复的。你是不是可以满足了?

    水上灯的心亦颤抖起来。陈仁厚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知道,他爱着她但同时也恨着她。水上灯说,我不作解释,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讲完了我就走。你当你的和尚,我做我的戏子,从此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山上有一处通天路,过了通天路,便有舍身崖。在崖上能看到周围开阔的田野。那么青绿那么秀美,人们在此舍身时,纵是在如此景色面前,也依旧断然而去。水上灯想,现在她明白那些舍身者的心情。

    便是坐在这崖头,水上灯将菊妈告诉她的那个故事,从头至尾地复述了一遍。水上灯说,你知道吗?那天在大水里你遇到了我。我为什么坐在水里不想动。因为我姆妈在那个时候告诉我,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而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在塔楼你看到我是怎样哭的。我不是哭我的父母,而是哭我自己。因我是被亲爹亲娘抛弃的人。我的亲娘就是李翠,她曾经被水家逼着把自己一个月的女儿送出家门,这个故事你早就知道。那个婴儿就是我。

    面对这样的故事,陈仁厚呆若木鸡。

    水上灯继续道,现在你清楚了?你的舅舅水成旺是我的父亲,你的翠姨是我母亲。你的表哥水文水武是我的亲哥哥。而你,是我的亲表哥。水家把我当成妖怪,抛我在外,让我受尽人世折磨。你不是一直说我报复心太重吗?你也知道我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活。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们了吧?

    陈仁厚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水上灯说,生活于我,就是这样。如果我没有报复的信念支撑着,或许我早已放弃这个世界。因为这地方,没有什么可让我留恋。但是,我有了信念,我就不同。我活着是为了想看到他们比我活得更差,或者干脆让他们死去。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是我的心却痛得更加厉害。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懂我。原来还有你,现在连你也不懂了。

    陈仁厚终于平静了自己。陈仁厚说,我懂了。我一直都懂你。只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毕竟水文因我而死,水家因我而亡。水家于我有恩,我对水家有罪。非但如此,与我同去刺杀叛徒的两个弟兄,也都在那次行动中被抓,他们同水文一起被砍了头。他们是陪我去的,却只有我,尚苟活在人世。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水上灯说,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对日本人说了谎。我要在两个人中间选一个。一个是我爱的人,一个是我恨的人。没有任何余地,我只能留下我爱的那个。我不知道这份爱是能杀人的。也不知道这个爱会让一个家破碎成零。这个罪人是我,而不是你。陈仁厚说,可最终你是为了我。因为我是你爱的那个人。因为我,别人当了替死鬼。而这个人却是我的表哥,我于心何忍。水上灯说,换了你,你又如何选择?比方在你爱的水滴和另一个人之间,有一个可能会死,你怎么选?

    陈仁厚没有说话。其实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对。因为他知道,换了他,也会舍命保护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在那样的时候。其实没得选择。想来这个决定者,就是命运。

    水上灯站了起来,望着崖下葱茏一片的原野,说少年的时候,支撑我的是报仇,我心里有的只是恨。后来,干爹和万叔对我的好,让我的仇恨少了许多,再后来,有了你,你比他们更知我,刻意地不让我去恨,到最后,支撑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爱。一直以来,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连这个亲人也离我而去,这根支撑没有了。没有了它,我真的很想跳下这座舍身崖。陈仁厚吓了一跳,他失声叫了起来,不要!这个爱还在这里,只是只是

    水上灯望着他,带着无尽的苦痛,淡淡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跳的。因为我没有了你这份爱,但有其他。林上花跟我说过,如果想死的时候,就设法给自己找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她现在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离开了我,她残废在身,无法独活。所以,我要活着,尽一份朋友之责。

    下山的时候,水上灯走的是来时的山路。陈仁厚没有跟出来。再过花桥,先落眼中的是“莫错过”走过桥去,却才是“放下着”水上灯想,我这一生,已错过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错,已是万箭穿心,放,也是肝肠寸断。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才好呢?这个人已经融进了她的生命里,没有他,她该怎么活呢?

    四

    已是五月,空气本应该发热。却不料陡地一场倒春寒,让汉口气温几近冬天寒冷。物价涨得飞快。军粮征购,不过一斤五十元,而百姓购粮,却已涨到三百元一斤了。大别山里军事冲突愈来愈烈,土地荒芜,农舍已十之八九成为废墟。乡民们便成批拥进城里。奸商与接收大员勾结一起发财。收来的敌伪物质,堆放仓库,有一天,居然发现仓库的墙垣下有几个大洞,大半的物质,都由这些大洞被人盗走。警察追查了一番,不了了之。

    茶园里每天都坐着一批戏子。淡季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边喝茶聊天,以等各地江湖班子前来寻人搭戏。运气好,坐上三两天,便有了归宿,运气不好,一等一个月,也不见来人。于是,一天的饭只能吃一顿,就靠茶水来抵饿了。

    但像水上灯这样的大牌,却没有这个忧虑。她的戏排得很满,一周演三晚,有时还要去别的戏班搭个角。她的包银也越来越厚。只要她上台,人未出现,台下的掌声便轰天而起。而她每次谢幕,不出来反复鞠躬,戏迷根本不放过她。他们反复叫着:“水上灯!”“水上灯!”周班主的脸上天天有笑容,他已经把清芬里盐商老板的院宅买了下来。说是还要开办科班,只要带出一个像水上灯这样的名伶,就不愁汉剧一代一代红火下去。

    只是水上灯的心情却始终没有愉快。她夜夜有梦。梦中常常有人向她索命。为了躲避这样的噩梦,睡觉前,她会拚命念叨五祖寺花桥上的六个字:放下着。莫错过。渐渐地,索命的人少了,但桥上的“放下着”三个字,蓦然间就会从脑海里跳出来,像石头一样,一下一下敲打着她。

    日本人走了,城里依然乱哄哄的。有一天,水上灯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三德里。她悄悄地走进一个公寓。一个孩子蹦跳着出来,看见她,问道,你找谁呀?水上灯顿了一下,说这是不是张副官的家?孩子说,他是我爸。他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水上灯说,你姆妈呢?孩子说,上陈太太家洗衣服去了。你是谁呀?水上灯说,你不知道的,我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

    水上灯心下黯然,她走到汉口火车站,买了一盒巧克力,又折转回去,她将巧克力送给了那孩子,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弛的表情,她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生活就是这样子。热闹着伤感着寂寞着疼痛着朝前走。秋天又如期而来。

    立秋的那天,水上灯不上戏。她到江汉一路国货公司去买了床丝绵被。拎着这床标价十八万五千元的被子,水上灯想,这样的价格,叫穷人又怎么过?这被子是为林上花买的,冬天就要到了,她知林上花成日不动,夜里怕冷,她必须盖得更暖和一点。但凡没有戏演的时候,水上灯便在林上花那里呆着。两个孤单的人一起说说话,然后孤单就少了一点。

    刚走到林上花家门口,便听到林上花的哭泣。水上灯吃了一惊,忙快步进去。林上花见水上灯哭得更响。水上灯说,怎么回事?林上花说,姆妈今天叫车给撞了。被人送到了医院,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水上灯一听便急,说送到哪家医院了?林上花说,好像是梅神父医院。水上灯说,你不要急,我马上去。回头我叫家里佣人来照顾你。林上花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帮我看看姆妈怎么样了。没有她,我怎么活?

    水上灯拔腿便走。上了街便叫了黄包车。

    林上花的母亲是被一辆汽车所撞,脑袋落地,昏迷不醒。医生说,恐怕要开颅。水上灯说,什么是开颅。医生说,就是把脑袋打开,里面可能有淤血。水上灯吓了一跳,说这我做不了主。医生说,谁能做主?水上灯叫了黄包车又往林上花家里奔。

    最后还是开了颅。纵是开颅手术很成功,但半个月后,林上花的母亲还是死了。所有的丧事都是水上灯帮忙料理。她心里有着越来越多的不安以及越来越多的惶恐。

    守灵的夜晚,水上灯坐在林上花母亲的棺材边,烛光和纸钱一直在她的眼边晃动,无数面孔在那微光和轻烟里显现而出。那些熟悉的面容交替变幻,他们或笑或哭或怒或怨。他们从水上灯的眼睛,进入到她的内脏,然后像一层一层的水银,覆盖在水上灯的心头,压迫着令她喘不过气来。林上花不禁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发青?

    水上灯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竹简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跟林上花说了一遍。她的不安和惶恐,亦随着她的讲述,倾泻而出。

    水上灯哽咽道,你知道吗?我亲妈和我养母都说,我是煞星我是幽灵我有毒,我身边的人都会因我而死。你知道吗?她们两个素不相识,却说出一样的话来。就像是真的,我看着我身边的许多人一个个死去。虽然有各样的原因,但他们都是跟我亲近的人。我很害怕,我怕你母亲这样离开也是因为我。如果真是这样,我便是罪孽滔天了。林上花说,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再把他们每一个人的死因想清楚,又有哪一个真的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十几岁就是朋友,你看我,不是没死吗?水上灯说,可是你的腿林上花说,这是日本人的飞机炸的。你也要硬往你身上扯?水上灯说,我不知道。我一想到那些人,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心里堵得厉害。林上花说,别人我不管,我姆妈走跟你无关。所有的医疗费所有的丧葬费都是你付的,我要对你表达的是无尽的感谢,你怎么还会认为是你的罪孽呢?

    水上灯抱着林上花哭了起来。水上灯说,你不知道,我表面上红火,可是我好厌倦这个人生,我夜夜噩梦缠身。我常常想如果死了,可能就会平静。

    好久好久,林上花才说,我早跟你说过,比你更想死的人是我。我的腿一断,我就在想怎么死。可是妈妈活着,我不能死。今天妈妈走了,我又在想,我终于可以死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我不能死。我又有了一个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你看着我。我都能活下来,你怎么可以死?而且你还要管我,因为没有你的帮助,一个失去双腿的人就会陷入绝境。所以,你若不想有人因你而死,就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至少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怔住了。然后她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她说,就这样吧。你也给了我一个活着的理由。我为了让你活着而活着。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林上花说,如果我先死,你再给自己找个括下去的理由,实在找不到,再去死。水上灯说,就这么说定了。

    深秋了。水上灯已经唱遍武汉三镇所有的戏院。演到哪里,一大批戏迷就跟到哪里。她的生活看是喧闹,处处花团锦绣,实则却简单,天天大同小异。追逐她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但关于她的傲慢传说也随着这些追逐越传越广。

    只是,水上灯的心意却越来越倦怠。她曾经无比热爱的汉剧,在她眼里业已提不起兴趣,她曾经连做梦都想追逐的荣华富贵,在她心里也变得索然无趣。白天的喧嚣令夜晚的清冷有着莫大的反差。失眠几乎每夜都在折磨着她。

    有一天,她去看一个老名角,遇上她正在抽鸦片,让水上灯尝尝,水上灯便试了试。头几口,还无所谓,到最后,竟突然发现这气息让她有十分舒心之感,仿佛把堵在心里的各个结都打通了,全身血液流畅着,仿佛在体内奔跑着唱歌。那种畅快,竟是前所未有。水上灯想,原来它是这么好的东西呀,难怪玫瑰红一天也离不开它。但在她抽第二次时,便被周元坤班主撞见。周元坤上前给了她一个巴掌,厉声喝道,你想毁了自己吗?这是你能玩的吗?有多少人死在它的手上?上字科班一个红了的周上尚死于梅毒,我不想另一个红了的水上灯毁于鸦片。玫瑰红的下场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别以为你是大牌名角了,我管教不了你。只要你是我上字科班出来的人,谁动这个,多老我也得管。

    这巴掌打懵了水上灯,但也瞬间打醒了她。她知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沾那个玩意儿。

    乐园的三剧场,依然是水上灯经常出没之地。这天的晚上,她又将在此演三出折子戏。恹恹的水上灯越来越厌倦这样的生活,但是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却也不知。林上花说,你是心里有病。水上灯说,可能吧。每天夜晚,只要闭上眼睛,身后都有一大群人在追我,我跑得好累。

    这天演的是木兰从军和昭君出塞。这些戏,她都烂熟于心。纵是心情阴郁,纵是倦意深深,但只一登台,一踩锣鼓点子,她便情不自禁进入戏中,随她笑随她哭随她英姿飒爽随她呼天抢地。台上的她,总是那么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人们已然习惯,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心情便振奋便愉悦。

    刚演完一折,正休息着,周元坤过来说今天他要请宵夜,还说让人把林上花接出来,一起坐坐,说说小话。水上灯正回应着,突然有一花童送鲜花而来。水上灯说,是一个哥哥送给你的吗?花童说,不是,是一个戴帽子的叔叔,他让我交给你一封信。水上灯拆看信,见字便知是陈仁厚,不觉激动。

    信说,亲爱的水滴: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下山了。因为我人出了尘世,心却仍在其间。自你那天下了山,我的魂也下了山,它无法安定在山间。所以我只能还俗。但是我却没有勇气面对你。我失去了享受生活的勇气。因我的眼前时时会出现那些因我而死的亲人的面孔。

    今天我之活着,是别人的命换来的。所以,值此内战激烈之时,我将奔赴前线。我希望我能战死疆场,这样,对我来说,便是最好的归宿。

    刚才看到了台上的你,我已满足。你依然明艳照人。只需要把我忘记,你就会获得你想要的所有幸福。永别了,水滴。就算是死了,也是爱着你的仁厚。

    水上灯读罢满面泪水,她不顾戏装在身,一直跑到后台通向街上的门口。满街的路灯昏暗地亮着。眼界的尽头,一个人影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朦胧的暗夜。

    水上灯觉得自己的心顷刻间破碎成沙砾。她知道她永远都修复不了它,永远都不能让它完整,永远都无法令它有正常的律动,而快乐和幸福也因之而永远远离了她。

    陈仁厚走了,从此他们音讯两断。他们连面都没有见上,连手都没有拉一下,连最后告别的话语都没有说,就这样,他消失在夜晚的街路上,也消失在她的人生之中。

    怀着莫大的痛苦和失落,水上灯继续演戏。余天啸说过,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即使有天大的痛,她也必须演完。

    这天的水上灯,人几乎沉浸在了戏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都与水上灯无关,完全是戏中人在笑在哭在动在舞。水上灯将二者混为了一体,台上只有戏中人,而没有演戏人。连老戏迷们都看得如痴如醉,分不清台上是水上灯在演戏,还是戏中人从剧中走了出来。

    王昭君好似风筝断线没投奔,

    月沉海底难得明。

    花朵花朵花正开,月儿月儿月正明,

    花开却被狂风打,

    月明又被云遮定

    唱到此处,水上灯有如心沉谷底。她突然顿了一下,脑中念头如闪电而过。霹雳一下,震动了她。她兀自转了个身,仿佛想要抽身离去。台侧乐队一阵恍惚,鼓点忙一阵急敲,以让水上灯回过神来。台下观众却未发现异常,以为是王昭君斯时已悲痛欲绝,背身掩面,实为情之所至。恍然的水上灯被急促的鼓点召回,她复又转身,将后面一字一顿唱完。

    谢幕时,巴掌震得几乎掀顶。站在一侧的周元坤赞不绝口,说今天水上灯真是唱得太好了。谢过三次幕,巴掌仍未落下。第四次水上灯出台,鞠躬后直起腰身说,为答谢大家的盛情,今天我加唱一场。这场戏叫宇宙锋,小时候,我第一次看戏便是在三剧场,我看的第一部戏便是宇宙锋。从那天起,我就成了戏迷,然后我就开始学戏。今天我要把这出戏再唱给喜欢我的戏迷们听。

    听罢这番话,戏迷们巴掌又轰天而起,纷然说今天算是赚了。周元坤倍觉奇怪。换景时,不由问道,水上灯,你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啊?水上灯说,班主,就让我做一回主吧。怕往后再没机会了。

    水上灯上了台,周元坤一直琢磨这句话。他想,什么叫往后再没机会了呢?

    宇宙锋自是水上灯的拿手戏。她想都不用想,唱词便脱口而出。赵艳容的装疯弄傻几成水上灯情绪的发泄。她时而狂笑时而冷笑时而傻笑时而苦笑,满台皆是她旋转的身影。她散发碎衣,长哭当歌,令台下观众们屏气不语,连喜欢叫好的声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

    恼得我恶生生把珠冠打乱,

    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

    我手有兵刃要决一死战,

    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

    哭一声玉皇爷不能得见,玉皇爷呀!

    你不该将弟子贬凡间。

    水上灯被自己的泪水噎住。再一次谢幕时,戏迷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欢呼着,叫喊着。水上灯却没有下台,她一直走到前台的边沿,深深地鞠了一躬,观众知她有话要说,便静了场。

    水上灯说,谢谢大家对我的喜爱。才说一句,她便哽咽不能成声。台下观众都怔住,一时间静得连银针落地都能听到。周元坤站在台侧惊讶地望着她,对舞台管事说,她今天怎么了?

    水上灯说,谢谢大家。但我已身心疲惫,无心无力继续登台。所以从今日起,我将退出舞台,永不唱戏。作此决定,实出无奈。我亦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如有伤害各位,请多多包涵。

    水上灯此语一出,非但台下傻了眼,连周元坤和乐队及其他演员亦都傻了眼。静场好几分钟,方掀起海啸一般的喧哗。呼喊、质疑、哭泣,混成一团。水上灯连连鞠躬,含泪后退。她从炫目的舞台走下来,就仿佛从海上风暴中挣扎而出,整个人都虚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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