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让自己相信有一个别处存在着。而到了别处时,却发现它是一样辛苦贫瘠的,不过是大小方位不同。一样荒芜的土地,一样需要去耕种。当人站在那里,依然只能眺望,依然渴望着别处。
她的母亲又不是好的有耐心的农夫,撒下了本钱就要求有收获。她期望的爱玲是精明不外露,外表看上去温雅有礼的大家闺秀。高雅的举止,无懈可击的谈吐,以及足够的内涵修养,如同今天为人所称许的白领丽人。而这些恰恰都是那些以文字为天赋的女孩,原始生命所欠缺的。
写字的女人常常疏懒,生活马虎,房间紊乱,表情淡漠,若有所思。对生活的细节常常能够轻易捕捉到,却无法很好地去维护。简单来说,她们是发现者而不是缔造者。上天往往只肯给予人一种能力。
于是,彼此开始失望,她和母亲的裂痕加深了。这种分裂悄无声息,如同枝上开出的花朵,就要脱落了。爱玲大了,开始懂得自己的需要。她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甜美无邪的小公主了,任凭她在上面涂上五颜六色。她不再温驯,身体里叛逆的种子开始发酵。她抗拒母亲要求她做的淑女,抗拒按照那些刻板教条的规则去生活。
于是“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这样的冲突使她惘然,不由得留恋起缩在昔日繁华影子里的父亲的家。“怅惘自己黄金时代的遗失”在她不少文章里有着情不自禁的流露。“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我相信,灵魂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指引着她。她注定成为一个孤独的,有着坚硬外壳,温暖内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大小姐。这是命运为她个人的安排,也是为世界的安排。
母亲和姑姑都是新式人物,思想开明自然是好,但身上沾染了太多西式作风,对人有礼却冷淡。爱玲这棵树,从开始的时候,她们给她浇的水就叫疏离,培的土就叫孤独。
她后来写道:“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
心真狠呀!冷漠和寂寞一样是可以传染的,何况是一个天性淡漠的人。最亲近的人如此,连带着自己也要硬朗起来。你哭,没有人疼惜你的眼泪。不狠又如何?贾宝玉那样一个婉转缠绵的人,听戏也兀自悟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胡兰成说:“爱玲从不牵仇惹恨。”其实不是,她只是在荒野里站着,站得久了,自己不晓得难过,仿佛混沌初开就是一个人在那里,本该如此。自然而决绝的姿态。
而在内心深处,她与杜拉斯一样,对于亲情的渴慕和失落,只能通过自己的小说一一描摹出来了。这种情绪跟随了她一生。
倾城之恋、金锁记、花凋、第一炉香、心经我们看不到温情的虚妄,四壁是触目的凄凉。人与人之间的心机,你来我往的算计,到处都是绝望的不堪一击亲情和爱。
爱玲所以苍凉是因为她站在亲情的废墟上,而她骨子里难以排解的忧伤又不时让她惘然。当所有一切皆为过往,你所能拥有的只是自己和回忆。所以,我能理解她中年以后的离群索居,她的安然正是看透了人生,最后恰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想要的,永远在手心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