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门上“砰咚砰咚”响起来,我知道有人在敲门,可我无动于衷地坐着。敲门的人干脆叫起来了:
“宗玉苏,快走啊!早去早回。”
“早点去,浴室里的水热。”
“听说晚上有电影。洗完澡回来,我们还能赶上看电影哪。”
“快走,宗玉苏。”
我倾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满以为她们叫过一阵就会离去,却不料她们又敲起门来了,一帮人全在门外等着。
唉,这些一连二连的女民兵们真热情,热情得拿她们无法。我只好放声回答她们:
“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去!”
“那你就得错过一场电影啦。”
我想说身体不舒服,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记得,上星期她们喊我一道去洗澡,我已经用这个借口搪塞过了。我默了默神道:
“一会儿后勤处有人要来盘点,我得等他们。”
姑娘们嘴里发出高高低低的啧啧声,一面离去一面埋怨后勤处的干部不关心我,连洗澡的时间也不给我留出来。这真是冤枉了后勤处的财会人员。
铁路工程处的发电连,利用发电余热搭了个澡堂,每个星期天和星期三下午四点以后对女同志开放。以往,我总是个洗淋浴的积极分子,小卖部停止营业以前,就同紧挨着马哨街的一连二连女知青们约好,下了班就去洗澡。一洗一个多小时,让温暖的洁净的蓬蓬水冲刷着我的身子,快活极了。
久而久之,形成了规矩,一到这两个时辰,一连二连的姑娘们就会跑来邀我,我也把这当作一大乐事。
可是,可是自从我感觉到生理上的一点异样,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以后,我的心头有了一种莫名的忧郁、莫名的恐惧,我不敢去发电连宽敞的澡堂子淋浴了。想到我将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站在那么多女人面前,任凭她们用肆无忌惮的眼睛端详我、打量我,有的姑娘甚至不无妒忌地伸手来抚摸我,我就不寒而栗。
真的,起先我还不敢肯定自己的猜疑,但是一些微妙的细枝末节般的生理变化表明了这件事到底是来了,来了。
初中一年级下学期开始,在妈妈和范阿姨耐心的指点和教导下,我就逐步克服了内惧心理,学会了如何接待那位每月都将如期而至的“客人”懂得了好些必须注意的规矩。从那时候到现在“客人”月月都来,稍有不测,也只是早来几天或是晚到几天。
什么预感也没有,上个月,期待中的“客人”没有到来。我耐心地从月中等待到月底,还是不来。转眼这个月的中旬又即将过去,看样子“客人”是忘记来拜访我了。
岂止“客人”避而不见啊,好些情形都在提醒我“客人”不愿来的原因。卖东西时,遇到不讲理的顾客,我会突然激动不安起来,真想朝他发泄一通。过去我不是这样的,我能把委屈忍受下来。但现在,我得用多大的毅力克制自己,才能勉强做到不同这种人吵啊。小卖部停止营业以后,好好地安安静静坐在板凳上,以往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最舒适的休息,可这一两个月来,我稍一坐定,心头就会涌起一股强烈的、惘然若失的情绪。吃饭时,苗族房东家的酸咸菜、泡豇豆、泡茄子对我有了股特殊的诱惑力,端一只空碗,我不晓得向他们要过几回了。过去,在下脚坝寨上,老乡给我送来,我也不喜欢吃的呀。一到晚上,平时并不觉得乏,这一阵子,只要矫楠不来,我就早早地上床熄灯睡觉了,倒并不是困,只是感到疲倦、感到难耐的一种累。清晨起来,肠胃里翻腾着,随着阵阵头晕目眩,就想呕吐。还有,轻轻抚摸自己的胸脯,原本小小的结实的rx房,陡然变大了,沉甸甸的,关紧了门偷偷打量,乳晕也红了。最最要命的是肚子,它隆起来了,变圆了,虽然不是挺得老高、腆得很突出,但它确实也像急速发胖的人那样在变大。就是坐在床沿上,不经意地本能地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我都能觉察到它在起着微妙的变化。
只是因为这,我才不敢去澡堂淋浴啊。不错,一路去的都是未婚姑娘,女知青、村寨上来的年轻姑娘,她们不一定看得出来,只会以为我在发胖,可到浴室里去的,还有团部、营部那些妇女干部,那些医务人员,还有为修铁路特意设到工地上来的邮局、银行里的女职员,她们都已三十多岁、四十几岁,不管是哪个,只要不经意地瞅我一眼,都能看出蹊跷来。
一道闪电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鸣劈来
是因为这种担忧,我才不敢去舒适的浴室里洗澡啊。
随着预感的逐渐被证实,确信自己怀了孕,没有结婚怀了孕,我又添了心病。
我哪晓得,那些个沉入深渊般的夜晚,那些个和矫楠在缠绵亲热中度过的时光,那些个陶醉在欢乐里的时刻,会这么快地引出结果来。
说实在的,起先,我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只是在三五个月的相安无事之后,我麻痹了,自己也放松了警惕,只顾尽情地沉浸在爱的狂涛热浪里。
是的,我爱矫楠,爱他始终如一地爱着我,爱他为了我敢于挺身而出,爱他那强健的体魄和男子汉的魅力。我想得太简单了,我只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和苦难之后,在滚落生活的基层一而再、再而三地磨炼之后,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奢望了。只盼着在铁路工程结束之后,我们俩都有个工作,能够维持起码的温饱,互相之间相亲相爱,建立一个安定的聊以度日的小家庭,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我想过,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点儿希望,大概并不过分,那不存在的上帝大概多少会成全我们的。同矫楠耳鬓厮磨、相偎相依的时候,我们多少次望着后门外那条流向远方去的小河,多少次望着层峦叠嶂的群山,默默地祈祷,充满向往地憧憬过这种日子的到来呀。在我们谈及未来的时候,我们也曾喜孜孜地讲起小宝宝,讲起我们的孩子,那是个乐不可支的话题。可这会儿,这个小生命提前来临了,来得真使我惊慌失措。
铁路工地的民兵团里,曾三令五申地严禁男女民兵恋爱的。不婚而孕,那更会被视为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一旦让人看出来,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眼看着,铁路会战工地已进入了后期扫尾阶段,土石方民兵团先后走了三批人,撤了大半;我们这些配合工程队打隧洞架桥的民兵团里,也已撤走了一批。听说,留到最后参加铺轨、架线的民工,就会被留下来安排工作。从已撤走的人员来看,似乎都证明了这一点。不论是撤去大半的土石方民兵连队,还是我们周围几个连队里,上山下乡知青一个也没撤回去。消息可多啦,说是各县都已派人送了知青的档案来,让铁路上把我们收下。知青们的情绪都很高,工作得都很积极。面临招工,即将跳出接受再教育的农村,谁都想给人一个好印象。人们估计,从现在起到铺轨通车,至多七八个月,快的话只要半年。
半年。天哪,半年之后我的肚子还瞒得住人吗?深深的绝望在我的心头向着全身扩散。我的命真苦,苦得我有口难言呀。
得想办法,得有应付的措施。我不能让这件事儿埋在自己心头了,我不能一个人默默地吞噬这个苦果了。我得把生理上的变化跟矫楠说,说!
刚刚有点儿预感时,我就忍不住地想跟他说,想知道他的态度了。有几次,话都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一来,我是怕自己的猜测只是一场虚惊,听人说,过度的费神劳累,女人的生理上也会起些变化的。二来,这是更主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我是怕看到他听说这个事以后的脸色。在我们四五年的知青生活里,这类事儿听说得还少吗?男知青中有这样的无赖,事到临头了甩手而去,或是矢口否认,或是恶言相讥,说什么:你会跟我搞,你也会跟其他人搞,谁知肚子里的娃娃是哪个的?即使那些承认自己有责任的,也只会软磨硬缠地逼着或是劝着女知青去堕胎。不是有私下堕胎出了人命案的吗?
矫楠会是什么态度?
只要一朝这上头想,我的头脑就发胀,胀得一阵阵疼痛。我就会感到六神无主,仿佛整个沉重的身躯都飘飘摇摇地升到了半空中,无倚无靠,四周空旷无人。
眼前的情形逼得我非说不可了,不能再拖拉下去了。我身处的境地指明了我的前景必然是黯淡的。我不可能在铁路工地上赖到会战结束,只需两三个月,我的肚子就会将一切败露。出路只有一条,要想顾全面子,要想瞒住众人,我只有随着撤离人员回山寨去。回到那偏僻山乡再想办法。在铁路工地上,别说想什么遮掩的办法,就是下决心堕胎,民兵团、民兵师、工程处医院也不会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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