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访谈的著名主持人抬起头,看见董丹正穿过犯人会客室朝他走来。董丹不像这儿其他的警官或访客,似乎并不认得他这张家喻户晓的面孔。在董丹出现之前,主持人已经花了二十分钟为所有人签名,签在他们递上来的各式各样的纸片上——从小记事本上撕下的纸片,到购物收据、车票、纸巾、餐纸。他一直签到董丹跟着他的助理走进来。
向他走来的董丹长腿长臂,肩膀宽阔,一看就知道是个地道的西北汉子,并且有种说不出的持重感,不是轻浮的类型。
“董先生,幸会。”
董丹笑了笑,不习惯主持人这样称呼他。董丹仍然穿着自己的衣服,一件驼色毛衣,一条卡其裤。主持人知道董丹在正式判刑前不必穿上囚服。董丹的一双眼睛非常深邃清亮,不适合这座拥挤的城市,应当用来眺望无际的远方。他握手的方式似乎把他那奇特的持重感传到了你手里。
“希望你不介意,我们选择你作为我们对宴会虫现象报道的主人公。这个现象反映出我们社会一些腐朽没落的侧面。”主持人道。
董丹又笑笑,说他不介意。那是一个没精打采的微笑。然后他问,能不能打听一下,为什么会单单挑上他上电视访谈节目。当然能打听,因为董丹是一位下岗工人,而下岗工人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社会群体。这些下岗工人曾经被喻为是国家的顶梁柱,是社会主义的领导阶级,不是很有讽刺意义吗?这就是为什么,他董丹够格做所有宴会虫的主角,成为访谈节目对象?是的。那就谢谢了。
两位女警察跑来,让主持人给她们签名。
“我媳妇儿也是您的忠实观众。”等女警离开之后,董丹说道。“我要不是忙着吃宴会,我也会跟她一样,可是我太爱吃了。吃了那些宴会,你才不觉得自个儿这辈子白活了。”
董丹此话有着乡下老农云淡风轻的幽默,会让你觉得他的憨直是否掩盖着作弄人的其他意思。原来董丹知道他是谁,主持人心想,只不过是见惯不惊罢了。主持人在这个宴会虫身上看到一种其他宴会虫所没有的气质,这就是为什么他骗过了那么多人,包括了陈洋。老艺术家告诉节目主持人说,他不相信董丹会是一只宴会虫,警方一定搞错了,因为警方常常搞错。那位未婚妻李红说,围绕在大师身边总有许多居心叵测的人,像苍蝇一样,她对这个名叫董丹的宴会虫并没有什么特殊印象。
主持人告诉董丹,他自己也曾经乔装混进那些宴会。他戴着假发、假胡子,或者戴不同式样的眼镜。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一只宴会虫。董丹笑了,问他印象最深刻的菜是哪一道。主持人说,他反对大吃大喝,所以他从来没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笑什么?没笑什么。这可是一个访谈节目,所以必须有问必答哦。行,一定有问必答,董丹表示服从。
“反正总是那些什么都吃得起的人反对大吃大喝。”
“你这么认为吗?”
“嗯。”主持人的助理要董丹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录音机上的小灯刚才没有闪,所以他得检查一下是不是录上了。主持人训斥助理,要他用笔、用耳朵把它记下来,他讨厌任何人破坏对谈的情绪和流畅。他又转向董丹。这时其他访客要离开了,主持人对他们的挥手与抛来的崇拜微笑毫无反应。
“警方知道我正在收集有关宴会虫的资料,所以三个月前他们给我看了你的档案。那是你带着你妻子去吃鱼翅宴之后。”
“我猜也是。”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带她去那场酒宴?”
“不知道。”董丹道。眼睛盯着放在桌子上自己又大又长的双手。他微张开嘴,刹住口后又闭上,过了一分钟后才又开口:“我是个蠢蛋,我真他妈的蠢。”
主持人相信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临时改变了主意。
“是因为你很爱她,是吧?”
“还行吧。”
“她也非常爱你吗?”
“我们不这么说话。我们是农村人。什么‘爱’啊、‘激情’啊,都是歌词,就像你到处听到的那些流行歌曲,让你觉得特酸,特傻。这种话让我听都不好意思。我和她什么都说,就是从来不说这些话。”
“有趣。那你对她的感觉,你怎么描述呢?”
“不知道。我惦记她,离不开她”他的手指头在桌面上缓缓移动,画着忧伤的圈圈。“你想想看,一个人活一辈子,从来不知道鱼翅是啥玩意儿?对我媳妇儿来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根本不存在:海瓜子、鸽胸肉丸子、黑森林蛋糕这是不是挺惨的?也不公平,是不是?”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冒险的原因?你现在觉得当初的冒险值得吗?”
“我应该把她培训得好点,再带她去。我真蠢。我就是太着急了,想在我洗手不干之前,让她尝到那些菜。”
“洗手就是不再白吃白喝了?”
“啊。”
“为什么要洗手?”
“烦了呗。后一段老有人来烦我。那些人就不能不理我,让我清清静静地在那儿吃。”
“不过你后来开始写作了。还写得不错。”
董丹不作声,一径微笑着。董丹让主持人明白,他懒得对此辩解。
“事实上,你已经开始明白什么叫做新闻,以及它所带来的责任。”
“真的?”
“那篇关于孔雀宴的报导,就挺不错。你写得非常独特生动。你描述食物、它的气味以及口感很独到,尤其是描写陈洋的动作谈吐那些地方。有这样的文笔,你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记者,也许还可以是一个好的食品美学家。很可惜,在中国还没有这种行业。因为我们社会中有一种伪善——很多事情,只做不谈。除了这一篇东西之外,你还写了其他什么吗?”
“没有。”
“有关白家村干部的那篇文章呢?”主持人两天前访问过高兴,她告诉了他,这篇文章经过了许多删减修改后就将发表。
“那东西后来是别人写的。”
“能不能就它多说几句?”
“高兴说我在处理这个题材上,没法跳出我农民出身的格局,还说我太庸俗滥情。所以她差不多把它重写了。所以那是她的东西。”
主持人笑了。董丹——一个诚实的宴会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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