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和孙煤一走,宣传队出现了一阵骚乱。尤其高力进了名牌大学,去搞那样的尖端学问,使人们都突然悟到,自己或许也有某种才能被埋没了。
一天,董大个的老婆找到刘队长家里,说董大个并没有不安心本职工作。
“他只不过很想上大学。”她说。
“可他从来没对我提出过。”刘队长说。
“是您不让他提出。”
“我当然不让他提出。”刘队长在全队会议上宣布:谁来向他提出上大学这事,谁就别想上大学。他现在手里有两个上大学名额,是上级分派下来的。他要将这两个宝贵名额给那些安心本职工作,心里极想上大学但口头上从来不提的人。但时过多日,始终没有合适人选。董大个的老婆一走,刘队长马上断定,董大个属于那种不安心的人。
当天夜里,那间挨近厕所、专门堆放布景的屋里闹得天翻地覆。这屋用布景隔出一个小格,放进去一张床,董大个夫妇就住在这童话般的小世界里。他们稍一用劲,便打倒了所有布景。使他们动武的原因,是跟他俩一同插队的某同学已上了大学。由此,董大个终于找到老婆变心的根源。
“原来你爱上个大学生!”
“我没有”
“你不用抵赖,我原谅你。你跟他究竟怎么回事?”
“我没跟他”
“别解释啦,反正我原谅你!”
“你冤枉人!”
“我什么时候冤枉你了?我说了我原凉你,还不行?”
“我什么也没干!”
“你随便干了什么我都原谅你!”
“可我没干!”
“干了我也原谅你!”
他们开始是悄悄地吵和闷声不响地打,最终惊动全院,是因为董大个把那屋的门摘下来,追着老婆,口口声声嚷着非拍扁她不可。这事闹得刘队长很沮丧,本来他以为小两口团聚是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团支书王掖生连夜把那扇门重装上去,费了很大劲,但摘下它却一点劲也不用费。以致徐北方想报复高力首先想到这扇门。他本来并不想报复,但不报复似乎对周围人没个交代。他可不愿成个公认的窝囊废。他在狭窄的布景丛中踱来踱去,做出密谋筹划的样子。
他做出这样子是要给别人看的。自从他考了大学,刘队长简直对他伤心透顶。他要他答应一个最起码的条件:等有适当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他才能走。刘队长到警卫连搜罗了四个战士,他们对美术一窍不通但真心热爱。从此徐北方身边多了四个团团转的徒弟。徒弟们个个膀大腰圆,总是憋细了嗓子叫他“徐老师”
他们对徐老师的失恋感到无比义愤。
徐北方对他们说:“你们不要管这件事。这批景片要马上画出来,我顾不上别的!你们到这儿来不是帮我打架的。”
但他们说,帮着打打也未尝不可。
徐北方还是踱来踱去。董大个的老婆走了,那用布景隔出的小房还在,伊农常常钻进去练号,他还把这个秘密地址告诉了蔡玲。于是伊农那可恶的号音总算被蔡玲古怪的发声抵消了。徐北方就在这两种嗓音的折磨中踱来踱去。他知道这批景片赶不出来,影响了那场重要演出,刘队长决不会放他去上大学。而没有单位的介绍信,他的考试成绩再好也白搭。可高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走了。想到这里,他又去看那扇随时可以摘下来的门板。
徒弟们见他不再踱步,便一齐围拢上来。
“你们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徐北方说。
“你在想用门板把那家伙拍扁!”某徒弟说。
“我什么都没想。”
“为什幺?”
“我什么都不愿去想。”
“连揍他也不想吗?”
徐北方又踱起步来。他见徒弟们都搞了些武装,宽皮带、护腕什么的,腰里还凸着,自然藏着什么精良武器。他们连高力的日常行动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高力的学校离这里不远,只要徐北方一声令下,他们管叫那高级家伙永远讨不到女人喜欢。
“怎么打,你讲一声!”
“你放心,天黑,打完就跑!”
“打死也不要你负责”
“打不死!打死才好!”
接着他们讨论怎样怎样埋伏。小伙子们的肌肉像什么活物一样在军装下耸动。
徐北方停住脚,仿佛要下决心的样子。
“算了。”他说“不打他了。”
他们愣了一会儿,互相看看,又往徐北方跟前挤了挤:“那你说,咱们打谁?”
“谁也不打。”
他们呼啦一声散开了。这可太没劲了,谁也不打,那还有什么事可干?他们立刻认定,这个“徐老师”实在够废物的。从此他们对徐北方失了敬。徐北方这下也对他们不抱希望了:除了干架,他们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没人能搞清楚,宣传队怎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称号:团结战斗的英雄集体。陶小童更晕头转向:她怎么会被选入“先进分子讲用大会”
后来知道这全是因为那次救火。
陶小童把救火的全过程写上了黑板报,团支书又单写一篇文章,强调救火现场,陶小童如何晕倒。不知哪一天,有个好事的新闻干事偶然到这院里来,偶然又发现了这篇黑板报,他就把这篇黑板报根据自己口味大大加一番工,写成一篇十分精彩的报道。这篇报道让宣传队每个人看了都大吃一惊,因为谁也不敢相信自己曾参加过那样伟大的行动。那里面描写的崇高境界使他们很不好意思。有人暗地发问:“咱们当时干吗要去救火?”
“失火了呗。”
“为什么失火?”
“烧着了一大片”
“为什么烧着一大片?”
“失火呀!”
这件事越想搞清楚就会越糊涂。稀里糊涂当个“英雄集体”有什么不好?这下大家更佩服陶小童,她可真晕在点子上了,就像在舞台上恰好赶上重拍亮相。
陶小童现在不敢随便笑。孙煤走后,刘队长从卫生兵征兵计划里弄到八个名额,过几天,队里便出现了一群蹦来蹦去的小姑娘。她们用背包带跳绳,有时还会集体大哭。因此陶小童对她们轻易不笑,自从刘队长把八个新兵交给她管理,她就决心给她们留下一个严肃的印象。陶小童比过去更忙,她要凭自己的良好行为带动小集体。早晨吹起床哨,只要她不动,八个小女兵都躺着装死。她必须像弹簧一样离开床,迅速穿衣、叠被、把被子拍得方方正正,否则她们就很有借口磨蹭。然后是出操,哪怕累死也不能掉队,不然她身后的八个人会掉得一个不剩。每当她这样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时,便会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受:她完成了辛苦的、无可指责的一天。她相当郑重地对新兵们说:“不要小看扫地这样的小事,思想改造就是从这样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但新兵们决不像她当年那样虔诚地听着,显得心不在焉,想笑又不敢笑,这很让陶小童伤心。更让她伤心的是,她们一参军就大大方方地穿着花衬衣。她们私下里对陶小童议论纷纷,因为她居然能容忍部队发的大裤衩,穿那样的大裤衩简直是野蛮。见陶小童每天都费很大劲把被子拍成方块,她们觉得很好玩。
“为什么要这样拍?”一个大胆的问。
“不拍怎么行?”陶小童说。
“这样拍是干吗呢?”更多的人间。
“要拍成方的呀。”
新兵们你看我,我看你,就退到一边去,充满景仰地看着陶小童把柔软的棉絮渐渐弄得硬梆梆。在她们眼里,这是一种很棒的技术。于是她们也来“扑扑扑扑”地拍,劲头很大。陶小童感到自己没让她们信服。但她们总算搞清了一点,部队就是这样,一代代的兵都是这样。她们只有去规规矩矩的拍,为什么要拍,老兵陶小童已不想跟她们废话了。等她们的被子变得又方又硬时,便不再蹦跳或大哭了。
刘队长对新补充进来的小女兵们很满意,因为她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既没有孙煤那样美的,也没有彭沙沙那样丑的。有了她们,这场重要演出便添了几分把握,彭沙沙不用上台了。彭沙沙自从出了那件丑事,最大进步是晓得怕丑了。过去她的最大优点是不怕丑。她现在努力避开一切人,生来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形象不够美好。
她也考虑到哪里去上大学。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避开了这些熟悉她丑事的人们。她把这个打算悄悄告诉了刘队长,她出了那种事,难道不该得到特殊照顾吗?她认为自己最有条件占有一个上大学名额,彻底离开这里,这样也免得大家见了她就不舒服。她认为自己在大家眼皮下晃来晃去,大家已经够有忍耐力了。她去上大学,难道不是替大家解决难题吗?刘队长也承认她的打算很有道理。
小半拉儿不知从哪里听说彭沙沙的事。他对这种事还不太懂,但他朦胧意识到,这个矮胖姑娘的身体里,已发生了某种可耻的变故。再有人说彭沙沙与小半拉儿长得像,恼怒的不再是彭沙沙,而是小半拉儿。
刘队长一边刮脸一边想,哪个单位碰上最倒霉的事,就是上级分下来两个上大学名额。为这事他已经许多天没刮脸了。他刚劝走了彭沙沙,在这之前他还劝走了徐北方。他知道,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去劝。他恨透这两个名额了。小半拉儿替化端来热水,突然问:“你和妈什么时候再结婚?”
“胡扯八道!”
“不结婚了吗?”
“胡扯!”
“那就是要结,对吧?”
他端着脸盆站在他面前。平常他看小半拉儿总是十分顺眼,一到发脾气,就发现他果真特别的矮。当他看见小半拉儿奋力举着那盆水,想努力达到使父亲得心应手的高度,他的心软下来,气马上消了。当他又看见小半拉儿的毛衣袖子拖拉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头时,几乎想抱起他来大哭了。他匆匆抹掉脸上的肥皂,迎接首长去了。首长要来参观他们为那场重要演出排练的新节目。
刘队长要严肃地跟首长谈一谈,是否能将那两个大学名额收回去。但首长没来,演出也延期了,因为“讲用会”出了件大案子。
“讲用会”的代表已陆续报到,突然来了几名警察,把会场包围了。十分钟后,警察逮走了一名“代表”包括陶小童在内的全体代表都傻了,亲眼见警察不客气地把那“代表”塞进吉普车。后来才知道,那个“代表”实在胡闹,有天跑到火车道上,费死劲把钢轨锯了个豁子。然后自己在地上又翻又打,拿石头敲自己脑袋,还掐自己脖子。弄到皮开肉绽总算来了火车。一车人性命让他救下了,他被浩浩荡荡的人群抬进医院。抢救了个把礼拜,这家伙还不想醒,没完没了在病房里嚷:“停——车!抓坏人!”医生想,这人脑瓜虽然血嗤呼啦,有点可怕,但里面并没有伤啊,怎么会这么多天神志不清?但报纸已出来了,人家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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